03

几个胡乱用了些干粮清水,三藏本意要过夜再走,不想那呆子又犯起什么呆症来了,既不抱怨,也不偷懒,反要趁着天色尚好,赶路去也。

三藏奇道:“那呆子,就不累么?”

八戒道:“自然累,所以才要连夜走他娘。”

三藏不解,那边却已笑倒了行者。

三藏奇道:“悟空,为何发笑?”

行者道:“我笑这呆子求速死哩。”

三藏不解:“怎么是求死?”

行者道:“呆子,你说!”

呆子才笑道:“师父不知,俺老猪原有两个‘吃不得’。”

三藏道:“我知你还吃人肉的时候就不吃猪肉,却不知另一个是不吃什么?”

“老猪另一个不吃‘隔夜饭’。”

“如何是不吃‘隔夜饭’?”

呆子脸上羞涩:“俺老猪从前做妖怪时,但只要有一天的吃食,便绝不担心第二日,所以吃不得隔夜饭者,只因从不留隔夜饭也。”

三藏道:“善哉,善哉。”

“谁说不是呢?想那别的妖怪,就算今日已吃饱了,还要杀几个腌着备天阴哩。”

“罪过,罪过。”

“所以老猪又有两个‘受不得’。”

三藏会意:“我知道了,其中一个必是受不得饿了。”

呆子笑:“师父英明!至于那另一个受不得的,便是‘隔夜罪’了。”

“什么‘隔夜罪’?”

“俺老猪但有一天的享用,就绝不担心第二日,可是但有一天的罪受,便又不免惶惶不可终日。所以受不得‘隔夜罪’者,诚如师兄所言,盖为早死早超脱也。师父你别拦着,要开这八百里的荆棘路,我与老沙还有几日的罪要受哩,我兄弟少睡一宿,便是少受一次的罪了。”

三藏感慨不已:“如此,你两个速死可矣。”

行者道:“阿弥陀佛。”

如此,又行了一天一夜。

向晚时候,又见一片空地,中间一座古庙早与草木溶于一体。呆子大喜道:“造化,造化。”

三藏一惊,从马背上直起腰来。

行者道:“师父,你醒了?”

“我又睡了?”

“睡了一天啦。”

“似乎还做了个梦哩。”

“梦见了什么?”

“这一醒,就忘了。”

三藏又拍拍脸,这才醒了。见有一片空地,就跳下马来,在那里一边溜达,一边四处观望。

行者在身旁道:“师父又是看什么?”

“看看有没有妖怪。”

“何不问我?”

“也看看风景。”

“风景如何?”

“有诗为证。”

行者笑:“那就吟来听听。”

遂吟道:“岩前古庙枕寒流,落目荒烟锁废丘。白鹤丛中深岁月,绿芜台下自春秋。竹摇青珮疑闻语,鸟弄余音似诉愁。鸡犬不通人迹少,闲花野蔓绕墙头。”【1】

行者道:“好诗。”

“怎么好?”

“有一点落寞,有一点哀愁。”

“出家人哪来的哀愁?”

行者道:“只是没见到白鹤。”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弟子却愈发欢喜唐诗了。”

三藏不屑道:“哪有什么唐诗?”

“唐人的诗自然就是唐诗喽。”

“也没有什么唐人。”

“师父不是?”

“不是糖人,是苦命人。”

行者笑:“那师父,是否所有的唐人都爱作诗?”

“你也去过长安,你以为呢?”

“似乎是的。”

三藏不屑道:“哪里是都爱?都爱的是遛狗踢球。”

行者道:“唐人怎么遛狗?”

“跟你遛马一样。”

“那倒是挺有趣的。那踢球呢?”

“就像你踢八戒的屁股。”

“那倒是挺有趣的。”悟空点点头,问道:“那和尚又爱什么?”

“自然是念经。”三藏撇撇嘴,眼前又闪过一些前尘往事。

“念经之外呢?”

“坐禅。”

“坐禅之外呢?”

“吵架。”也不知那些混蛋死了没有?

“和尚吵什么?”

“吵他娘。”

“师父是在说笑?”

“其实‘娘’是个象征。”

“象征什么?”

“本和欲。”

行者眨眨眼:“师父,俺听不懂。”

“你自然不懂。”

“何也?”

“你有欲望,却无根本。所以你根本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师父,俺还是听不懂。”

三藏却举目道:“去看看那棵大椿。”

那山一样的巨树此时就在眼前。

行者抬头去看,却道:“师父怎知这是大椿?”

三藏道:“庄子曰:‘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我观此树之大,也不知生长了多少春秋,想来便是大椿吧。”

行者却不以为然:“此‘小大之辩’也。庄子又言‘有大木焉’,其‘结驷千乘’,而不‘夭于斧斤’者,何也?‘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之大也’。”

三藏合掌道:“我佛慈悲!”

行者笑:“幸甚,幸甚!”

三藏举步便走,向行者道:“悟空,便陪我去那树下一观何如?”

却被行者止住道:“怕是不方便。”

三藏问道:“如何不方便?”

“叫做‘凶多吉少’。”

“如何凶多吉少?”

“俺已仔细看过,那却并非什么‘不材’,而是一棵桧树。”

“也许是荆棘的缘故?”

“谁又知道?”

那桧树的冠盖中间且有许多巨大的空洞,其中的一个则恰好容着一根竹子插入云中。三藏见了,喃喃道:“也不知是桧树高些,还是竹子高些。”

行者道:“是竹子。”

正说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呆子,笑嘻嘻的,径在行者面前唱了一个大喏道:“师兄!我看你也是‘有材’,等和尚睡了,请你替俺摸他的酒罢。”

其时已入夜,行者向三藏道:“师父还想看什么,都待明日吧。”

那边沙僧早已生起了一堆火,用铁罐烧了些饮水,几个便就着些干粮咸菜,随便吃了。三藏没吃多少,就坐在那里念手串,默经卷。呆子也没了先前的神气,有些兴味索然似的,挺尸道:“俺先睡了。”

沙僧道:“睡便睡,偏要挨着俺怎地?”

呆子道:“挤一挤,暖和些。”

呆子却也不闹了,看一眼月亮,翻个身,又道:“俺老猪最讨厌的就是点灯睡觉。”

行者道:“想必是有些累了?”

呆子气哼哼的:“你也去铲一天的荆棘,就知道了。”

行者道:“俺老孙原不是种地的材料。”

呆子道:“原来‘无材’?”

行者笑:“若干那事,才是真的‘有材’。”

呆子嬉笑不止。

“就怕没桃。”行者补充道。

“把脸转过去。”沙僧有些嫌恶地看了呆子一眼。

“转过去怎地?”

“我怕半夜醒了吓死。”

呆子哼了一声,就没了声息。

行者道:“你却不累?”

沙僧道:“反正比呆子强些。”

和平常一样,呆子很快就鼾声大作了,沙僧道:“师兄,俺也睡了。”

那边三藏也躺下了。

行者道:“师父,你还睡?”

三藏道:“别提了,累死了。”

“你还累?”

“你若在小白背上趴个一天一夜,你也累。”

三藏身后,白龙马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挺尸,像是真的死了。如是一马一猪一头陀,三个怪物挤作一团。

三藏又道:“才知道你的苦哩。”

又睡了。

等到几个鼾声四起,行者却犹自难眠,就变出一只猴儿,并且与他说话。

“你好。”行者道。

“你好。”那猴儿道。

行者问:“你还记得我吗?”

那猴儿答:“记得。”

行者问:“那我是谁?”

“你是我祖宗。”

“不对。”

“那,”那猴儿迟疑不决道,“我是你祖宗?”

行者笑:“也不对。”

“那你是谁?”

“我就是你呀。”

“我又是谁?”

“我告诉过你。”

“能再告诉俺一遍吗?也不知是哪里得来的毛病,俺是天生的偏头疼,脑中风,连记性都不好了。又他娘的贪睡,每次醒过来脑袋里又昏沉沉的,你说俺该不会是猪吧?”

“不会,你是猴子。”

“那你说俺到底是谁?”

行者道:“那就再告诉你一遍好了,不过这一次你可不能再忘了。”

那猴儿便道:“怪哉,你这话我倒像记得的。”

行者道:“跟你说了很多次了。”

“那你再说一次罢,俺用俺的记性保证,这次绝不会再忘了。”

行者道:“怪哉,你这话我也记得的。”

那猴儿便涨红了鼻子道:“你怎敢取笑俺?”

行者道:“不敢,不敢。”

“那就快点告诉俺吧。”

“你可不许再忘了。”

“你说便是。”

“你便是——”

话音未落,一阵凉风乍起,林中响起一声嗤笑。

行者问:“你笑怎地?”

林中人道:“这又是耍的什么戏法儿?”

行者道:“管他什么戏法儿,聊以解闷儿罢了。”

“又解什么闷儿?”

“连日无事,便有些无所事事。”

“认得我吗?”

“你走近些,我好辨认。”

“怎么,你看不见?”

“再近些。”

“原来你是个瞎子。”

“虽不瞎,不远矣。俺老孙自在那八卦炉中走过一遭,便得了个害眼的疾病,一到了夜里就看不清人。”

那猴儿便跳着脚道:“俺也是哩,俺也是哩。”

行者道:“所以我才等你。”

“等我作甚?”

“等你给我打上几棍,才好解闷儿。”

行者摸摸那猴儿的脑袋,那猴儿便消失无踪。行者向左右看看,那几个早已入梦,正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你听——”行者道。

“听什么?”林中人问。

“夜在说话。”

“说什么?”

“好寂寞,好难过。”

有鸟于林中悲啼,如人道:”不如归去,不如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