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三藏已然捂上了耳朵,可是众人的吼声却依旧在耳边不断地炸响,仿佛自家的喘息一般,急促而不可断绝。
泪水随之滑落,三藏突然觉得满心里都是委屈,满心里都是苦恼,忍不住哽咽道:“这个却难,却难。”
“有甚难来?”白子冷笑道,“难道这许多的人命还比不上这区区的一株草木吗?圣僧,你的‘善哉’何在,你的‘阿弥陀佛’又何在呢?”
三藏只听得脑袋里一阵轰响,直抱头呼喊道:“又让我选,又让我选!”
可是,为什么要说‘又’呢?
“总让我选,总让我选!”
可是,为什么要说‘总’呢?
遂泪如雨下道:“有没有可能让我不选,有没有可能让我随心所欲呢?”
行者盯着他,脸上阴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什么。
可是,谁又能随心所欲呢?人不能,连魔鬼都不能哩。
心不二一阵狂笑。
循那笑声,诸人齐向心不二看去,只见他黑发白袍,手中捧着一个重伤的少年,好似掬着一捧血水。
白子道:“是你?”
心不二道:“好兄弟!”
谁当你是兄弟?白子道:“却笑什么?”
心不二又一笑,却不回答,而是径直向树下走来,向三藏面上道:“其实有的,有的!”
“有什么?”三藏抽着鼻子道。
“便是可以不用选择的时候,可以随心所欲的时候。”
“那你说的一定未来啦!”
“我说的便是现在。”
心不二随之将那垂死的少年搁在三藏的脚边,面上嬉笑着恳求道:“大师,大慈大悲啊。”
那女孩儿早已扑在地上,冲着三藏连连磕头道:“大师,求你救救我哥哥。”
三藏遂抚着那少年的脸问道:“这是怎么了?”
“他就要死啦。”
“阿弥陀佛。”三藏连忙合掌念道,顺便擦了擦鼻涕。
少年却喃喃道:“长老,我听说出家人以慈悲为怀,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三藏道:“不是有人替你求了?”
少年道:“便是请你照顾我这妹妹。”
“长老,”女孩儿大哭道,“我也听说您最是个好心的和尚,而且您也救得了。”
三藏强行压下心里的混乱,却是听得明白了,忙向行者道:“悟空,我知你必是救得了的,对不对?”
行者道:“我自然救得了,不过这树与少年也是一般。”
“怎么一般?”
“你还是要选一个。”
“又要我选,又要我选!”
白子道:“圣僧,你果然是毫无慈悲吗?”
心不二早已笑弯了腰:“妙哉,妙哉!接着吵,接着吵!”
“脓包,脓包!”行者一见三藏的懦弱样子就满心气闷,禁不住又骂出口来。
“那要如何,那要如何?”三藏用拳头不住地敲打着头颅。
“选来,选来!”众骑士齐声呼喊,甚而还有节奏地拍起手来。
三藏颓然哭嚷:“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行者道:“果然是大大地慈悲!”
“有的,有的!”心不二好容易止住笑,这才直起腰来,向三藏嘻嘻笑着:“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三藏便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连忙问道:“什么办法?”
心不二神秘兮兮道:“还有什么?便是你呀。”
“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呀。”三藏那么苦恼。
心不二遂补充道:“便是你的肉啊。”
“竖子敢尔!”行者把一双火眼瞪向心不二。
心不二却不闪避他的目光,甚而毫不在意地瞥他一眼,口中却重复道:“便是你的肉啊!”
“我的肉?”三藏痴痴的。
女孩儿却又哭又笑着,也是重复说道:“是啊,便是你的肉啊。”
“可我是人啊,人的肉却如何吃得?”
心不二却撇撇嘴道:“猪也吃得,羊也吃得,偏人吃不得?”
女孩儿却连连摇头道:“不是人,不是人,是灵丹,是妙药!治得了痢疾,医得了肺痨,且能活死人肉白骨,让你长生不老!”
“谎言,谎言!”
心不二问道:“如何是谎言?”
三藏道:“不过是个传说罢了,何尝有人吃过?”
“谁说没有?”
“那是谁?”
心不二一阵怪笑,双肩剧烈地抖动起来,口中道:“某虽不才,正是区区!”
“放屁,放屁!”行者哪会信他?
白子则眉头大皱,问道:“你真的吃过?”
“自然吃过。”
“可他不是还好好的,何曾少过一块肉来?”
“俺吃得却不是他。”
“那是谁?”
“自然是那金蝉子了!”
白子向身后一跳,口中大骇道:“不可能,不可能!”
心不二哪里管他?口中急迫道:“长老,还在迟疑什么?是不是真的,一试便知道!若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又何必要修道,又如何能修道?再耽搁下去,也无非是空耗时日,直落得个身死道消!又畏惧个什么?眼下也不要你学那圣人舍身饲虎,不过是请你割下一块肉来,怎么就犹豫不决?长老,你从前的慈悲都到哪里去了,你从前的果敢又到哪里去了?还是说原来就是这般,才落得今日的这般下场?便选来!”
“选来!”众人齐声喝道。
三藏一时不免有些迷惑了,问道:“我从前却是怎样的?”
“还能怎样?”心不二道,“我跟你要,你便给了。”
“我有那么好?”
“不能更好啦。”
“却为什么对你那么好?”
“因为你慈悲呀。”
“不会不舍吗?”
“哪会不舍?你从前可是大方的紧哩。”
“自家的肉也会大方?”
“不过是个臭皮囊。”
“却不会痛吗?”
“自然会痛哩,可你从前一点也不害怕。”
“怎会不怕?”
“怕什么?那时你连死都不怕哩。”
“蝼蚁尚且贪生哩。”
“你却不是什么蝼蚁。”
“可我还是觉得活着更好些!”
“死了才好哩!若死了,便无这些痛苦的时日了。”
“也不是没有好时候。”
“若死了,也不必再做什么抉择!”
“这个倒是真的。”
“还有一样好处哩。”
“什么好处?”
“还有什么?便是可以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
“你应能驾轻就熟。”
三藏一笑:“可不是吗?人说我已活了十世啦——”
“可还快活吗?”
“前面却不记得了,这一世却难捱,难捱——”
“或已厌倦了吧?”
“果然有些厌倦。”
“若厌倦了,不如去死吧。”
“似乎有些道理。”
“下一世定会好些。”
“一定会的,一定会的!”
“那你还迟疑什么?总是婆婆妈妈的,真不像个样子!”心不二一招手,一柄短刀自一个骑士的腰间直射入他手中,随手又掷在三藏的脚边。
心不二复抚掌赞叹道:“死前还能救人,这才是善莫大焉!”
“竖子敢尔!”行者跃上空中,把那如意金箍棒直向心不二当头打去。
“善哉,善哉!”唐三藏一笑,随之捡起了那柄短刀。
白子厉声道:“唐三藏,你疯啦,你疯啦!”
唐三藏却把笑脸转向那地上的少年,口中道:“不过是一块肉吧?”
耳边却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声,那树下的相杀还在继续。
那自上而下的一根棒子,便如一座山倾倒下来,不想却被心不二随手接住。口中道:“那猢狲,怎么还是这般猴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