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雷音寺下】

倏然，风悄然拂过山岗。

漫山遍野的紫色精灵于无声中起舞，似惊起池水后的一抹波澜。

在浮动着的桔梗花海中，一对墨玉般的眸子缓缓睁开，沉睡多时的他已然苏醒。

陈玄奘枕着手臂，躺在山坡上，凝视着天边的那抹橘色云霞。

忽然，他轻轻叹气，喃喃说道：

“已经……六年了啊？”

陈玄奘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惆怅，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白驹过隙，六岁春秋已然消逝。

而他，也早已习惯了这个世界，习惯了新的身份。

从被人抚养长大的江流儿到金山寺法明长老的弟子玄奘，前世作为《西游释厄传》的爱好者，这一世觉醒了金蝉子部分记忆的他，当然知晓现实：

他，便是即将踏上西游之路的唐三藏！

陈玄奘徐徐站直身体，伫立在淡紫色的桔梗花海中，神容肃立，微风拂过他纳衣的衣摆，沙沙作响。

他的目光不知投向何处，如在风中，似在云里。

西游之路，又怎会平凡？

陈玄奘缓缓闭上眼睛，

他仿佛看到，

在那山坡上，

一簇淡紫色的桔梗花盛开在坟墓前。

玄奘微闭双目，神情恍然，口中喃喃道：

“梦凡，待我重回禅位之后，一定会想办法为你重塑肉身。”

陈玄奘感受着胸口处那灵珠冰冷的温度，眼中一道狠厉一闪而过。

他紧咬牙关，从口中吐出两个字：

“如来！”

提起这个字眼，前世属于金蝉子的那些碎片记忆又再次冲击着他的脑海。

……

灵山之巅，青松林下，佛音阵阵。

金蝉子一如平日地仰望着这道庄严的身影，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在他的心中，这道身影已经变得不再威严。

似乎一切都变得虚假起来，无论是自己，还是眼前的这个人。

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

金蝉子看向如来，试图得到一个答案：

“既然佛法普度众生，那众生之命可在佛法之中？”

佛祖如来笑了笑，说道：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世间万物，皆入佛法。”

金蝉子问道：

“那佛又该由谁来主宰？”

如来不动声色：

“佛法是法亦是佛，佛既普度众生，亦作万物法则。”

金蝉子皱眉：

“那你我可在法则之中？”

如来反问：

“你我又何不是世间万物？”

金蝉子继续问道：

“那佛又受何约束？”

如来轻轻笑道：

“佛约束一切。”

金蝉子迟疑，问道：

“那佛是何物？”

如来静静地看着金蝉子，缓缓说道：

“佛，是万物。”

“……”

金蝉子忍住胸前的一口郁气，沉声问道：

“那难道世间就没有人能够逃脱命运吗？”

佛祖如来神情严肃，缓缓说道：

“没有，自古没有，现在无有，将来……也不会有。”

金蝉子话语声镇然：

“不！”

“我不信！”

“我只相信，人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

“我只相信，万物生灵，都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

如来看着金蝉子，叹一口气，说道：

“不可能的，谁也改变不了宿命。”

金蝉子赫然起身，直视着佛祖如来，缓缓问道：

“那佛也有宿命吗？”

如来沉默片刻，继而缓缓说道：

“万物……皆有它们的宿命。”

“你我也不例外。”

金蝉子站立着，望着面前的如来，觉得他是那样陌生。

究竟是什么，将曾经菩提树下的那道温润身影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金蝉子冷色，反抗道：

“不！”

“我绝不会相信宿命！”

如来看着面前这副模样的金蝉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愣了愣，放下胸前的手掌，轻叹道：

“金蝉子，你终究……太固执！”

这在他的记忆中，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争执。

……

“如来……你可真是好狠的心呐！”

金蝉子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那至高处的身影。

大雄宝殿中央，自虚空延伸出的九根玄铁锁链穿过他的身体，一根金色的长钉，钉在他的琵琶骨上。

此二物，一曰“缚神锁”，一曰“囚神钉”，是佛教特有宝物。

被此二物所困，纵然金蝉子佛力滔天，也挣脱不得。

只是一个抬头的动作，却又牵动了他身上的伤口。

一抹痛楚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

西天诸佛望着被囚禁在宝殿中央的金蝉子，目光中有着抑制不住的贪婪。

八百罗汉看的也是艳羡不已，直吞口水。

听到宝殿中央传来的低语声，端坐在莲台上的如来阴着脸，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当真觉得我想这么做吗？”

“旁人不清楚这间的缘由，难道你金蝉子还不懂吗？”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

“这个机会，我必须要抓住！”

如来的话语不觉有些颤抖，可是看着宝殿上诸多的菩萨罗汉，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如来：他，没得选择。

“呵……”

“与虎谋皮罢了！”

金蝉子的眼中显露出一抹嘲讽，他环视着漫天诸佛：

“无论是旧佛也好，新佛也罢。”

“你们都给我听着！”

“今日死在这里的能是我金蝉子，那么明日死在此处的……”

“也难保不会是你们！”

金蝉子眼神所至，诸佛皆是低头闪避。

但是他们眼中的贪婪自始至终未曾被掩盖。

如来见金蝉子如此，眉头一皱，赫然站起身来，脸上的阴霾又密布一层。

当即，他大手一挥，喝令道：

“量劫将至，金蝉方生，此乃佛旨。”

接着，如来目光一转，放在金蝉子身上：

“虽然我们的理念不同……”

“但是我不会忘记你为我佛做出的贡献。”

“待此次量劫过后，你金蝉子……”

“仍是我佛弟子！”

说到此处，如来顿了顿，继而轻轻说道：

“而这，也就是你的宿命罢？”

佛祖发言，诸佛不敢作声，但此时却听见宝殿上传来一声轻蔑的笑声。

如来的话语中似乎带着一丝怜悯，只不过这怜悯并不为金蝉子所接受。

金蝉子目光藏锋，直视如来，一字一字问道：

“宿……命？”

“说到底，你只是在满足你那自私的欲望啊！”

如来握紧拳头，神情却刻意淡漠，不去理会金蝉子的顶撞。

他右手轻轻一挥，宝殿下方便一前一后走上来两位佛陀，是阿傩与伽叶。

阿傩、伽叶与金蝉子相同，俱是佛祖如来的弟子。

阿傩端一案板，上有刀具数十柄，形状不一。

案板上除开刀具，尚有一白色净瓶，瓶上云纹缭绕，定非凡物。

这白瓶中所盛放的，是菩萨净水，有生白骨之效。

在阿傩身后，是端着一个钵盂的伽叶。

伽叶手中的钵盂看上去小的很，但却有装天盛海之能，用来装金蝉子身上的血肉，倒是杀鸡用了牛刀。

二尊者神色肃然，一路走到大殿中央，站定在被缚神锁和囚神钉困在原地的金蝉子身旁。

看到这一幕，彩云之上的诸佛不禁心头一紧。

如今，唯有金蝉子之肉，可延他等寿命，为佛教度过此次量劫。

而他们期待已久的盛宴，也终于拉开了帷幕。

阿傩取出一把细长的小刀，走到金蝉子的身侧。

在阿傩身影的迫近下，金蝉子显得很平静，只是他一对墨玉般的眸子宛如附身之蛭钉在如来身上，不动一丝一毫。

如来也凝望着台下的金蝉子，神情肃然。

观音大士看到这两人的模样，轻轻摇头，似乎是在感慨着什么，但是很快她叹着气，想道：

“不管怎样，这一切……”

“总算是要结束了。”

……

三天后，望着宝殿中央那副闪闪发光的骨架，如来摇摇头，轻声道：

“看，这就是你的宿命啊！”

在那头骨当中，两颗连接着神经的眼球仍在以一种平静的目光——

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