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一章 世界竟然是灰色的

餐都上齐了，但母子两个人谁也没有心思动刀叉吃饭。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言的尴尬气氛。

奥古斯特看着金枝已经有了鱼尾纹的眼睛，眼中渐渐噙泪，埋藏了20年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你们当父母的只是想着怎么保全自己，你们想过一个孩子的感受吗？！！当我从诺曼底回来发现你不见了想，问海曼你去哪了？他说你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很长时间都不会回来。我说你骗人……滚在地上哭得嗓子哑，一连哭了好几天，不管是吃饭还是睡觉都在哭。上小学的时候，同学们谁也没有看到你出现过。他们问我，怎么从来没有看到过你的妈妈？当我告诉他们我妈妈出远门了。然后他们就笑话我说你妈妈跟着别人跑了吧？……，有一天他们欺负我，把我围在墙角里……被海曼发现教训了他们。

回家后，海曼跟我说，你要学会用拳头保护自己，这个世界你要是软弱可欺，别人就会肆无忌惮的欺负你，所以你必须比他们都厉害才行。再有人挑衅，你就狠狠教训他们，我教给你怎么打架……后来每当有人再说这样的话，我就用海曼教给我的办法下狠手把他们打翻在地，吓得他们抱头鼠窜，虽然后来每次打架都是我赢，但从没有得意过，衣服上常常沾着血和泥回到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我就在自己的内心无数次的对自己说，你没有妈妈，你是骑着扫帚的魔法仙女送到这个世界来的。每当看到别人家的妈妈领着孩子走在街上关怀备至的样子，我都扭过头不去看。

生病了，别人家的妈妈围前围后精心照顾。而我身边只有奶奶伊娜……金枝你知道吗？我来香港不是来找妈妈的，我只是想知道那个曾经生我母亲，她是不是还活着？如果活着她为什么抛弃了我？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日本的《人证》电影你应该看过，其中那个日本的母亲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Johnny，而你虽然没有害我的命，但却已经杀死了我的心……”

金枝脸上的泪如泉涌止不住的流着……儿子的控诉就像是在剜她的心……她的嘴唇发抖，似乎想要申辩什么却说不出来话，忽然她的脸上呈现出十分痛苦的表情，弓起了腰，手捂在胃的地方，额头开始冒冷汗……

奥古斯特发现情况不对，顿时停住了话语，站起身来到金枝身边，扶着她的肩低头查看问道，“你怎么了？是哪里痛吗？”

金枝全身都在冒冷汗，满脸痛苦的表情，说话都吃力了，“是胃、胃很痛……”然后疼得动都不敢动了。

见此情景，奥古斯特赶紧拨打了急救电话。

过了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

奥古斯特协助救护人员把金枝抬上了车，一路上金枝恶心呕吐不停的折腾……

到了医院急诊室，医生诊断金枝为急性胃炎发作，应该是受了某种刺激，旧病复发。

经过医生打针处置之后金枝才慢慢安静下来。

奥古斯特默默无言，守在旁边。

应该说看见金枝痛苦折腾的样子，奥古斯特还是有了心疼的感觉。

儿时金枝对他的疼爱，那些虽然模糊却很亲切的影像此时开始浮现在眼前。

不由自主让他暂时忘了恩怨心生怜悯照顾起病人来。

随着疼痛的解除，金枝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奥古斯特的照顾让她心里产生了莫大的安慰，这比什么镇痛剂都管用。她以虚弱的声音开始继续讲述吃饭时只讲了一半的经历。

“孩子，在餐厅里我只给你讲了事情的一半现在我要继续说给你听……我虽然是和那位罗先生同居了，但只有短短的两年。因为我发现他骗我了，他本来早已结婚，他的妻子和儿子就在东南的某个城市。最初我发现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离开我一些日子，或者是一个星期或者是10天8天甚至是半个月。起初我以为他是忙着工作，因为毕竟他是做贸易的。但后来我才发现有时是因为工作，有时却是回到了他的家里。有一次我接他的手机电话，里面竟然传来一个孩子的声音，我问他找谁，他说找我爸爸，于是我就知道了这件事，这我非常非常痛苦，因为接连遇到了两个骗我的男人，……后来我决然和他分手了！从此我便一直过着单身的生活。”

听到了意料之外的转折，奥古斯特凝神谛听下文。

“在你10岁那年，我再次鼓起勇气想要去德国通过法律把你夺回来，因为这时如果再次起诉，法院会询问孩子愿意跟谁生活。我让我在德国的朋友去寻找你的下落，然而她们都没有找到。后来我的女友劝我说，金枝，你不要费那个力气了，即便是你见到孩子，这么多年你没有和孩子在一起，在他爸爸的教育下，他绝对会恨你，认为你抛弃了他，早就把你遗忘了，所以就没什么可能，你还是再结婚再生孩子吧。我的心又一次跌入谷底……那一段时间情绪低落到极点，什么都不想做，痛苦至极的时候真的想从二十几层高楼上跳下去，我不止一次有那样的冲动……但后来在公园遇见一个阿姨她劝我信佛，她说这是你前生的业力，这孩子就是你前世的冤亲债主，这一世是来讨债来了，你这一生不还下一生也要还的，所以莫不如多拜佛念经回向给他，偿还你的业债……我问她，家里供观音行吗？我听说观世音救苦救难有求必应。她说也是一样的，那你就请一尊观音回家吧，这样我就开始信佛信观音了……”

因为是一时发作的急病，在医院处理一下金枝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奥古斯特默默的问金枝家住哪里？然后打了出租车送金枝回家。

金枝住在一个看起来只有20个平方的公寓。但房间里收拾得简洁整齐，这是她在德国养成的习惯。

奥古斯特环顾四周，房间里的陈设没有他任何熟悉的痕迹，也没有母亲的亲切感，现有的一切让他感到十分陌生。

金枝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领他进房间之后，就走到一面墙打开了一扇拉门……原来里面还有一个几平米的小房间。

奥古斯特跟着走进去一看，不禁怔住了。

房间靠西方的墙供着佛龛，佛龛里面供奉的是彩色的陶瓷观音，下面的供桌上还供着水果和荷花灯，香炉里满是香灰……很显然金枝是长期上香设供的。而另外靠窗的桌子上则摆着奥古斯特小时候玩过的玩具，用过的奶瓶，穿过的背带裤……还有1岁2岁3岁直到6岁的他和金枝的各种合照。画面上他依偎在金枝怀里笑得那样开心，金枝美丽的脸上也是笑靥如花……

奥古斯特的眼睛湿润了，直到这一刻他才看到了金枝漫长岁月思念他的那颗心。

“妈妈，这些东西你竟然还留着……”

这是自他们见面以来奥古斯特第一次呼唤金枝为妈妈。

“所有我带走的你的东西都供在这里，我天天向观音祈祷，请求观音把你送到我面前来……如今真的应验了！”金枝禁不住抱住奥古斯特嚎啕大哭起来。

奥古斯特用一只手臂轻轻揽住了妈妈的肩任她在他怀里哭泣，这对于他来讲已经是一种接纳的行为，有了某种原谅和达成和解的意味。

然而金枝恳求他留在香港过年，他却以有工作为由推脱了，因为他还没有适应失散多年的母子如今的近距离相处。

但离开的时候他给金枝留了一笔钱，说“如果我没有时间过来陪你过年，就用这些钱买你喜欢的吃穿用度，过一个快乐的春节。”

“你来了，又走了，没有你……”本来金枝想说，没有你的年我又怎么能快乐？但话到嘴边她收住了，因为过去的年年岁岁儿子都是缺席的，又何止是今年呢，于是哑然。

奥古斯特走的时候，金枝送出很远，奥古斯特能够感受到身后母亲那凄楚的目光在一直追随着他。

……

离开金枝，奥古斯特乘飞机飞回上海。

在飞机上的两个小时，他的内心五味杂陈。

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以往他看这个世界都是非黑即白的，他喜欢纯粹。但现在却出现了一种他不熟悉的颜色，那就是灰色。

按照他过去的判断，金枝就是遗弃了他。然而事情的真相却告诉他：是遗弃，也不是遗弃。看似无情，但背后却夹杂着隐衷和有情。

虽然都是事出有因无可奈何，但却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恶果……好和坏这两种东西掺和在一起感觉就不纯粹了。奥古斯特在心里很厌烦这种感觉。

一种难言的情绪让他把眼睛望向舷窗外的天空。

云海在机翼之下如浪花朵朵翻滚，而云上却阳光普照风平浪静。

奥古斯特喜欢这样的景色，因为那就是纯粹。

他喜欢纯粹的事物和纯粹的人，一如相爱的云朵。

而对于金枝，他现在却说不出来是爱还是不爱。

看她哭泣、胃痛，他也感到一种心痛，那是一种母子连心的本能。但一想到二十几年来，母亲这个位置长期的惨淡空白，他的心瞬间就回归了冰冷。

这种杂糅的说不出来的情感煎熬人心，让他只想逃离。

望着窗外的白云，他觉得还是参宿的世界更好，纯粹、分明。他怀着一种理想的渴望，希望参宿人早一天统一这个世界，把自我矛盾善恶两面卑鄙龌龊的那些地球人都杀光，留下纯粹的参宿地球人主宰整个世界……

他还会再来香港看望金枝吗？奥古斯特忽然想起自己在香港还有植入的业务，那么肯定还是会来香港的，既然有金枝在这里，正好是一个很好的保护伞，这样没有人会注意他的行为。

如此念头便转了，他肯定还会来看金枝。既然金枝欠了他那么多，为什么不给这个失职的母亲一个补偿的机会呢？他可以安心享受这份补偿，这本是他应该获得的，如此一来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