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得了其中味
习武,某种程度上拼的是天分。
房日寿年少成名,一时行差踏错,为匪成患,一身杀人的手段功夫却丝毫没有落下,已至化境。
他表情狰狞,那脸上的刀疤就像是蜈蚣一样扭动着,浑身骨骼噼里啪啦的发出脆响,气势升起恍若猛虎,好似欲择人而噬。
羊皮帽老头两眼微微眯起,眼角的皱纹像是蛛网一般,脚下扎了个弓马步,双臂沉稳似铁,擎住大枪不颤不摆,枪刃始终往前,正如蛟龙蓄势待发。
各自气势皆已升起,余下更是不再有多言,房日寿口中“嗤!”的一声吐出浊气,脚下在这瞬间蓦然一摆,一簇砂石猛地被扬起,他右腿发力,身子也顺势腾起,手中长刀劈风破响,自上而下斩来。
老头却是步伐丝毫不退,紧紧后挪了半寸右脚,双眼锐利如鹰隼,手上大枪末端微微一颤,单臂轻轻一带,枪刃便好似秋风扫落叶般掀出,白蜡杆嗡嗡作响,摇摆之间,朝向房日寿拦腰扫去。
后者抬刀挡下,落地之时,却把刀身一侧,顺着刀身便要往前攒杀。
可那枪杆却摆动好似游龙,枪刃仿佛是长了眼般,扎刺挑拨,枪头竟然划出一道道圆弧,组成一个个圆形,直如梨花暴雨,朝房日寿周身点去!
好一个抖大枪!
大枪一丈八,能将这等长兵抖出一圈圈的大圆,都属于“得了其中味”。
这老人暗藏不显,居然将一杆大铁枪在直刺时抖成好像鸟雀飞啄,而且那枪尾握在左手,一刺一收之时端然不晃,完全由枪头震荡,抖成圆形,一个圆未消,一个圆又起,像是涟漪阵阵,前后衔接咬合。
一杆大枪完全施展起来,便似神出鬼没,好像到处都是枪尖,层出不穷。
房日寿步子退却再退,手中长刀或劈或挡,凌乱刀光掀起,一片叮当作响间,勉强足以护住己身。
他额间渐渐渗出汗水,其人本就在动手之前便预估了对手的藏而不露,可没想到还是看低了几分,谁知这老家伙看上去胡子都白花花一把,却有这等功夫。
可其人看上去,分明不过只是个马夫而已!
如此人物,为何又在北方名声不彰?
心中连番念头转圜,房日寿死咬得牙根,浑身气力鼓荡,刀光一掀,勉强压住枪端,才稍稍作得喘息。
那老人只是冷冷一笑,右左手前后握住枪尾,反向一扭,枪身被劲道牵动,乍然旋起。
他顺势一递,大枪好似蛟龙出水,猛地蹿出,带着前钻的劲儿、更带着旋劲,朝向他左腿便咬去。
翻江倒海龙出现,拨云拦雾虎探爪!
这一枪过去,他整条左腿会生生被凿穿,一辈子都只能当个跛子。
房日寿心中一惊,反应当真是极快,左脚猛地一抬,先枪刃一步而起,旋即狠狠踩落。
习武先练下盘,功夫当通根骨,人立足于地,头顶于天,发力、施力都起于双腿。
这功夫高强的人手上能耐或许不强,但下盘不稳的人功夫必然不高。
房日寿乃武状元之才,下盘稳当好似铁水浇筑,寻常人根本推不动摇不倒。
他却是打得好主意,一脚霹雳落,欲先脚定住这鬼魅般的枪刃,后脚立时就要跟上,竟想借杆而走,冒险近身。
可前脚方落,老人竟是呵呵一声笑,左手缠枪尾画圆,枪身随之开始颤抖,滑不溜好似泥鳅般,一摇一摆,左右驳冲,直接甩开了脚掌,转而砸在房日寿右脚脚腕。
寻常近十人都推不倒的身子,此刻竟应声而倒,房日寿止住心里惊骇,不待枪刃跟上,当机立断,也顾不得面皮了,直接朝后直接滚去。
他双臂一撑,却是把长刀都浑然不顾,身子掀起,脚下不待站稳,当即已连退数十步,慌张的拉开距离。
抬眼望去时,枪头已经是如同鬼魅般扎来,老人表情生冷,像是刀砍斧削般,泛着漠然与平静。
房日寿后背被冷汗津湿,他猛地半仰起身,劲风便掀着面皮刮过。
他惊魂未定,不等枪身再动,慌忙后仰翻身,一连几轮,勉强远离。
那最后一枪扎出后,老人却出奇的收了大枪,没再前追,纵然有杀了眼前这人的手段,都不再施展。
若是自他所站立之处往回迈步,走到马车旁,正正好好七步距离,一步步多、一步也不少。
这个距离,若有人绕过他攻击马车,他转身便能去救。
房日寿死里逃生,已是吓破了胆,他正近马匹,翻身当即上马,目光都不敢落在老人身上,双腿一紧,拨马便走。
“——扯呼!扯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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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喊叫声忽然传来,众匪手上都难免迟疑。
卜元心中一颤,动作稍稍一慢,大刀只架住迎面马锋的双刀。
一个不留神间,稍外侧的张亦眼疾手快,手中花枪瞬间灵活扎出,立时在他腰间留下一记血窟窿。
马锋在前拨刀一侧,左脚狠狠踩地发力,身子当即跃起,右手刀先落,身子腾跃之时,左手刀再衔尾跟上。
初始一刀,卜元勉强架住,可腰间已是疼痛难耐,气力皆失,他心神剧震,力道分明不足,左手刀再下时,卜元双臂一颤,大刀竟是脱手而去。
花枪枪刃紧扎地面,张亦借力而起,飞起双脚落在他胸口,卜元口中喷出一口鲜血,重重摔落在地,肋骨已折了数根。
“大哥!”他双眼余光却正看见房日寿驾马从身旁不远处途径,四蹄飞奔,尘土扬起。
后者倒也看见了他,可此时却早把胆子吓破,哪里愿去理会他。
本来既是匪人,何来情深道义,此时折了橛子,自然是各自凭本事脱身!
房日寿目光转走,只当未曾见过,把脑袋一扭,手中缰绳一抖,当先冲了过去。
马蹄声渐去,尘土落下,卜元伸出的手缩了回去,有些绝望的看着走来的张亦二人。
“本事这么稀松,也学人过来打劫?”马锋眉梢挑了挑,单刀指着卜元的脑袋,口出狂言。
少年人,少年意气,他苦战之时狼狈模样,此刻早被抛之脑后。
或者说,这句话不过是刻意的找补丢回的面子。
与他相比,张亦性子就要沉稳得多,他和卜元最初交手,就知道这人的斤两,还要在自己之上。
若不是江楚掺入战局,大枪直接挑了那千斤刀赵一广,让马锋腾出手来帮衬,又得卜元一时失神,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
这倒也是寻常,这人是成名已久的恶匪,他们却只是没甚名气的镖师,功夫弱几分,倒也不丢人。
徐百九急急赶过来,招手拦下,扶着帽子下了马,凑近来看了一眼,笑道:“倒是捉到个活口,还须带回县城发落。”
“这卜元可是十大通缉犯之一,赏银都有许多。”
张亦表情整了整,冲他抱拳行礼,恭敬道谢。
马锋却只是斜眼看了一下,收了双刀,抱拳在胸,轻哼了一声。
“我既是凤城的捕头,在城外辖区范围内发生这种事,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
徐百九躬身回礼,话虽客套,却实则是他肺腑之言。
这是他为人信条所在,也正是因此,他在凤城衙门里,算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可异类没什么不好的,大流也并非是正确的,人总该有心中的操守。
马锋也稍稍侧目,觉得这捕快似乎与寻常不同。
至于余下匪人,不过有四五人死里逃生,乘马离开,其余被或擒或杀,一场祸事就此消弭。
江楚重新牵了马儿走来,一杆大枪在手,当真是威风凛凛,阿玉脸色则微微有些发白,下马时腿还是打着颤的。
对于一个从未乘过马的姑娘而言,独自乘马疾走,这的确是个不小的惊吓。
不过站在江楚身边,她却又极有安全感,眸子里的目光,总会不经意间落在他身上。
江楚并未去在意她的小心思,只是和几人各自见过,更多的在留意这对师兄弟,倒是格外感兴趣。
不过马锋心高气傲,对江楚隐隐有些不服气,本来就是武无第一,二人年岁相仿,他有这番心思也是正常,江楚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张亦的性子则是沉稳老练,待人以礼,显得很是和善知意,和谁都能打交道,谈论几番。
问及他们此匪患情况,张亦表情有些沉痛,但却未有太过失落,只是道;“都是常在道上走的,生死也合该看开。”
“这次不少兄弟受了伤、也有几位丢了命,可这次镖走成了,赚得也是不少,各家抚慰也尽量到位吧。”
话语里虽然有些冷漠,但却的确是镖行的常态,生死只是寻常,都只能尽量去看得淡些才好。
且与世人所想的恰恰相反,世道乱时,镖行最是不好做;世道好时,镖行才最是兴盛。
这场护送,雇主出得银钱足够多,多得足以买命,他们自然是尽心尽力,如此而已。
伤感虽然伤感,却不妨碍继续走下去,这行当就是这样。
江楚望那马车停靠的地方望了一眼,老人正在重新绑好大枪,似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
徐百九也极感兴趣,啧了啧嘴,问道:“你们这算是护卫的哪位人物?”
“反正是位大人物...”
张亦笑了笑,不失礼数的回道:“徐捕头,毕竟是镖行的规矩,还请容我不能多透露。”
徐百九点了点头,虽然是好奇,但也不再多问,只是笑了笑。
马锋却心中不满,哼道:“那老头分明手段高明,却一直藏而不露,让我们兄弟在外打生打死!”
“自己惜命,我们镖局兄弟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他低头踢飞了眼前的小石子,情绪有些低落,不似师兄张亦那般理智。
抬头时,他却见徐百九面色古怪,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怎么?难道我还说错了?”
这话还未落,肩上已被人轻轻拍了一记。
马锋动作不可谓不慢,右手像是电闪般点来,脚下更是一挪一摆,身子就要弹起。
那手掌却猛地往下一按,马锋只觉得肩头像是扛着一座泰山,提起的劲儿根本动都动不得。
他那点来的手,也更是在将要触及之时,瞬间被手掌擒住,扣指节一掰,马锋整条胳膊瞬间颤了下,半个身子都随之一麻。
剩下的话被卡在喉咙里,马锋僵在原地,扭头望去时,老头儿正眯着眼打量着他,表情不阴不阳。
“老前辈,还请手下留情...”张亦苦笑,握着花枪的手却不由得紧了紧,口中虽是致歉,双脚却在蓄力。
雇主虽是雇主,可张亦口上虽不像是自家师弟那样没个把门的,把什么话都往外说,可他心里多少也是有些不喜的。
马锋说得当真没错,他们在前打生打死,可雇主那里还藏着个不出世的高手,任谁都会心中愤懑。
虽然他们才是一路护送的镖师,可遇匪时终究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这事儿做的本就不地道。
二人兄弟情深,如果老人要是下狠手,张亦说什么也不能置若罔闻,何管这老头儿手段如何,怎样都要碰上一碰!
气氛稍稍有些诡异,徐百九心里暗暗打鼓,有些慌张的推了推眼镜儿,江楚则侧过身子,把阿玉护在身后。
“年轻人也总要知道,有些话不能随便说,你心里有怨气,在我面前也得给我压着。”
老人显然也不是专程来找麻烦的,只是瞅了张亦一眼,便撒开了手,冷漠道:“收拾收拾,就启程吧。”
“乘着夜色还没完全落下,先赶到凤城歇脚。”
张亦稍稍松了口气,点头应下,不愿多惹事。
马锋则活动着手臂,嘴里长长的“嘶...”了一声,那看似轻轻的一掌,其实并不好受。
老人则回望了一眼江楚,上下微微打量了片刻,轻轻点头。
“一手大枪,使得还算不错。”
江楚眉头一挑,打蛇上棍,直接跟了上去,轻轻捧了一把:
“老先生才是好手段,晚辈都只是上不得台面而已。”
老人难得有几分兴趣,也许是见了使同样兵器的小辈,不免多说了几句,并要来了江楚的大枪观看。
枪身纹云,三节咬合,枪刃血槽,暗红黝黑。
“不错,好兵器,难得一见。”
他赞了一声,看了看江楚,道:“若有机会,你可以跟我徒弟较量较量,想来会各有所得。”
江楚眼睛一亮,问道:“还不知老先生名讳。”
“我名叫匡一民,先生自然谈不上,一介山野老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