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线索（下）
听了这话，怀燎虽是仍旧正襟端坐，浑身上下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多眨一下，但目光中泛起的一丝波动——或者准确点说先是有些迷惑，随即意识到什么而陡转振奋，还是显现了内心的真实想法，连带着语气都有些诧异。
“将军已有定见？”
苍炙的反应却有点出乎他的预料，闻言反手自身后拿出一个长条状木盒，正正置于那张白纸般的施术道具上打开，脸上的表情既无冲破心障的畅快，也无豁出一切的决绝，有的仅是古井无波近似荒凉一般的平静。
怀燎低头，目不转睛地望着盒中盛放的五指宽许、婴孩手臂长短的透明之物，形状如同被从中劈开仅剩一小半的“竹节”，其上贴着两片迦岚树叶，彼此交替叠放几乎占据了整个正面，模样看起来十分古怪。
“这是对方用来窥探的施术道具，已被宗宣会几位理事长老确认，并临时施加了强力幻术以为反制。”
作为宗王直属，宗宣会会堂与炎武骑卫所紧挨着内宫南门，分列于中轴线左右彼此相望。
苍炙下山后并非第一时间便来到这间静室调息等候，而是强打着精神去探望了几位正在宗宣会会堂紧急抢救的重伤下属，没过多久便恰好见到了携带重大发现前来的绮棉，方有现下一幕。
“敢问将军，此物……被发现于何处？”怀燎闻言再无法保持镇定，平放于膝上的双手倏然紧握，苦涩的声音更是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极难被人察觉的颤抖。
“内宫柳叶湖畔走廊顶上。”苍炙静静注视着他的表情，声音中混杂着疲惫、萧索，以及淡淡的却未刻意掩饰的悲哀，几乎没怎么费力便被后者悉数洞察。
尽管发问前已有心理准备，但此时双耳骤闻惊耗，一时之间怀燎仍被震骇得瞠目结舌，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作死灰！
自从城中生乱以来，身为执掌迦岚城守御重任的城卫统领，差不多第一时间便已有所觉察，贼人必有内应，且其身份显然非同一般，否则根本无法解释，对方是如何在自己亲自部署，并联同司察院层层盘查、严密防控的天罗地网之下瞒天过海掀起风浪？
这绝非自负，而是基于常识、经验以及天生灵醒和远超常人的敏锐眼光综合研判得出的推论，其后随着各种情报次第而至，更是印证了他心中的猜想。
可在他想来，宗国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尤其现任宗王茹桓继承大位以后，原本便有许多心生不服者，其中出现个别被猪油蒙了心以至吃里扒外、铤而走险的叛徒，虽让人震惊，但在如今大陆各地波诡云谲、暗生动荡的局势之下，也说不上如何意外。
真正让他无法接受或者说委实不曾想到过的是——素以绝对忠于宗王本人享誉内外，同时也代表着宗国至高战力的炎武骑和宗宣会，在他们的重重拱卫之下，可谓宗国最为安全之地的神眷宫内宫，居然！居然也有被侵蚀渗透的一天！
“鼠辈敢尔！”怀燎好半晌才恢复过来，随即开口如钢凿铁锉，“咔咔”两声骨节爆鸣自双拳上蹿起，内心的激愤简直溢于言表！
至此他总算明白了，为何常年隐忍处处以团结合睦为要，即使自己三番五次劝谏以“腐肉不除难生新肌”、“轮番掣肘何谈兴国”等均无动于衷的将军，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意图改变。
“是我妇人之仁、思虑欠周，险些铸成大错！”苍炙摇了摇头，神情依然平静，思绪从昏迷的爱妻和伤亡诸将士身上转回，望向怀燎的目光渐趋坚定，“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既然有人已经迫不及待跳了出来，正好以此为契机，给他们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只是“教训”？
怀燎乍听之下心中不免有些失望，这与自己的预期颇有差距，但这毕竟是个好的开始，而且他也明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涉及复杂的权力斗争，以将军今时今日的地位，看待问题的高度和角度，显然非己所能尽析，故而并未提出异议。
“此物你先妥善保管，除了日后用作证据，眼下也是重要线索，宗宣会那边应已选派好得力人手，稍后将配合你们行动。”
苍炙看出他欲言又止，却也不欲点破，伸手重新合上盖子，将盛放着那张如同透明“瓦片”一般的施术道具的木盒推至怀燎膝前。
后者双手接过握住两端，捧在掌心略微掂量了一下，正要回话却又听对方忽道：“应东丘、青方两部所请，宗国近期将商讨派驻戎马观察使，你可有意？”
北胡诸部与宗国多年来交往密切互派使节，然而最近却渐生犹疑、摇摆不定，据出使各宗宣秘报，背后隐然便是鞑丹汗国在搅动风雨，而这很可能是对方再次东扩的前兆。
东丘、青方两部亦有炎氏血统，与宗国的关系亲近当属诸部之最，如今之举未必不乏试探，若宗国欣然同意直接插手，正可展示直面对手挑战的决心，从而给这些传统盟友们吃上一颗定心丸。
身为宗王一系核心成员，这些事情怀燎自然十分清楚，不过苍炙这一问来得极为突兀，即便是他也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合睦节祈祀盛典出此血案，更连累宗王遭劫，无论于情于理，事后问责这第一鞭必然要打在自己身上，是否会被削掉迦岚尉之爵尚在其次，城卫统领这个“有心人”眼中的紧要职位肯定保不住了，怀燎对此其实已有觉悟且十分坦然，却没想到将军在诸事缠身之际，依然考虑到了这一层。
以两人名为司属实同知己的关系而言，怀燎心中感动已无必要再付诸言语，当下只抱拳回道：“劳将军费心，属下任凭驱驰而已！”
苍炙点头以示嘉勉，正待询问另一件事时，门外再度响起一串熟悉的脚步声，相比预料来得晚了不少这倒也罢了，关键是略显急迫的节奏，却让他不禁心中一沉！
叩门声紧随其后，来人却未敢如怀燎一般不请自入，直到苍炙发声，两扇门扉才“咿呀”一声重新打开。
“将军，经多方探查回报，王女殿下在去神策将军府路上于近吉北桥处一条封闭小巷失踪，将郎与华枫大宗祀幼子在现场寻到一名目击者，据其所言曾见到疑似神峰顶上跳崖女贼于该处出没，看来失陷贼手之事应属不假！”
来人一头褐发，入内一步抱拳回禀，正是曾随苍炙回援炎宗祭坛，下山后又奉命前去打探此事的二位炎武骑队长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