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先王余烈

王孙季满的想法，其实非常简单。

“将来被分封的采邑，别离镐京太远。平时治理国家，到暮春时节，就穿上春衣，陪同七八个友人到水边洗浴，吹吹风，一路唱歌回家。”

这是王孙季满最大愿望，但在父亲期盼的压力下，他只能藏在心里，不敢对任何人提起。

“晓得为父何故送你去宋国？”太子安问。

当初，太子在王廷上提出此事，引起众卿强烈反对。

尤其是德高望重的太史伯阳甫，直接批评太子违礼。

但父亲不顾反对，以监国太子身份坚持己见。

最后经各方协调，遂定下以代表天子观礼名义出使商丘。

对王孙季满个人而言，宋国是否外国，去宋国是否违礼，他没这么在意。

因为他的母亲，太子妃是宋国人，宋国是他的外家。

他比较感到郁闷，是此行目的。

对于太子安的提问，王孙季满思忖片刻。

他小心回答道：“表面出使宋国，但此行主要归宗外大父氏族。待小子行冠礼之后，放弃王孙身份，成为巫咸氏世子……”

王孙季满迟疑一下，又道：“在这期间，小子须努力修炼，成为一名大巫，接任外大母的大祭师位，率巫教对抗九神教与邪神，背负复兴巫觋之使命。”

太子安听了哑然失笑：“姑姑又跟你讲故事了。”

两个月前，巫教大祭师子夫人使节抵京。

子夫人是太子妃之母，王孙季满的外大母。

自从母亲远嫁宗周，就不曾返回宋国，也从不跟儿子提及宋国往事。

他对宋国的了解，主要源于姑姑的“故事”。

“巫邦巫咸氏、凤凰城巫姑氏、盘龙城巫礼氏、彭邑巫彭氏、虢邑巫谢氏和蛇谷城巫凡氏，是巫族最古老的六大巫家。”

姑姑年过七旬，满头白发，额上褶皱像刀刻般。

她年轻时，一直是外大母的贴身侍女。

十多年前，姑姑陪着远嫁的母亲来到镐京，多年来一直担任王孙季满四姐弟的傅母，尽心尽力照顾他们。

“你的外大母出自巫姑氏，外大父出自巫咸氏。汝等姊弟四人身上，传承着商王室、周王室、巫咸氏与巫姑氏高贵血脉……”

兄长们对外家事迹不感兴趣，但王孙季满最喜欢听姑姑讲述，有关六大巫家的辉煌历史。

当然，还包括子夫人的传奇事迹。

“你们的外大母，是当今天下最伟大巫觋（xí）。”

多年来，王孙季满陆续听姑姑讲述，有关外大母消灭邪神、摄巫教大祭师、终结斩蛇之征，被公认为天下最伟大巫觋等辉煌事迹。

每一次，他都听得如痴如醉，不禁对故事中的巫觋国度有所向往。

当太子安告诉王孙季满，他将放弃姬姓王孙身份，改宗外家巫咸氏，赴宋国学习成为巫觋时，他是十分疑惑的。

彼时，他向太子提出心中疑问：“巫觋地位低下，小子放弃王孙身份，成为一名巫觋，真能帮到父亲？”

撇开姑姑的故事，在王孙季满记忆中，平日仅在镐京举行祭祀时，才会见到这些巫觋。

他也晓得，春官大宗伯是宗周众巫之首，在六官中排位第三，位高权重，但始终是王官，无论地位或影响，无法与王族公侯相比。

彼时，父亲温和笑道：“小子，汝的老师，是一名德高望重的大巫。趁汝离开之前，不妨向他请益，或可解答小子心中疑惑。”

王孙季满脑海里，浮现出老师的身影。

巫礼龙骞，是外大母所派来使者。他从母亲口中得知，老师是盘龙城巫礼氏宗君，巫教苍龙殿大神官，五大神官中最年轻一位。

龙骞老师是外大母爱徒，母亲二师兄，父亲好兄弟，他抵达镐京当晚，父亲便在宫中设宴，热情款待。

宴会结束第三天，母亲带王孙季满去拜师。这也是他首次，见到这一位来自东部的大巫。

他向老师行叩拜大礼，重重磕几个头，对方正襟危坐受之，再起身还礼。

趁着母亲与二师兄交谈，他悄悄打量自己的老师。

大神官年近三旬，身材修长，古铜肤色，五官轮廓分明深邃，极为俊朗。

但他未作巫觋打扮，只是头戴玄冠，穿着白底深衣。

跟我想象的巫觋不一样，反倒像一个气度不凡的公子……这是王孙季满对老师的第一印象。

但他未来得及与老师深入互动，就被太子安带离镐京。

“小子，有关那些怪力乱神之事，吾等姑且不论。”

父亲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王孙季满从思绪中回到现实。

“小子讲得对，为父希冀汝成为一名巫觋。”父亲问他，“小子晓得为何？”

“小子不知晓！”王孙季满脱口而出。

他迟疑了一下，又不确定问道：“我与阿姊成为巫觋，能帮父亲？”

父亲微微沉吟：“有朝一日，为父将成为大邦周天子。”

他抚着美须，不急不缓地说：“为父最大愿望，是用一生时间，打造繁荣昌盛的大邦周，恢复自文、武、周、成、康以来，诸位先王的辉煌。”

他略微停顿一下，凝视着儿子明亮的眼睛。

“为实现这一个愿望，为父须进行汝大父当年未竟革典，解决宗周所遇到许多弊端，但也会遭人反对……”

当年大父革典被国人反对，才会离开镐京……王孙季满感到一阵心悸。

“为父身为监国太子，先后送儿女去到宋国……”

父亲稍作停顿，接着道：“是希冀汝等成为巫觋后，发挥自身影响力，控制东国诸侯，帮为父对付反对势力，推动革典，改变我周旧制。”

推动革典，改变我周旧制……王孙季满怔了一怔。

“给孤十年时间……”

太子安眼眸中透着严肃，朗声道：“孤将继先王余烈，还汝等一个昌盛繁荣的大邦周。”

监国太子说出此等激昂之语，声音却平静温雅，掷地有声，俨然君临天下的王者一般，不容置疑。

王孙季满静静听着，心里却百味杂陈。

他开始明白，为何父亲让儿子放弃王孙身份，去宋国成为一名巫觋。

尽管万般不愿，事到如今，他只能搁置内心小心思。

因为摆在眼前，是父亲赋予王孙季满的使命，亦是他作为姬姓子孙，所须承担的责任。

他深深吸一口气，起身向父亲垂手行礼，语气坚定道：“父亲，小子一定会好好向老师学习，完成您交代的使命。”

说着，王孙季满微微扬起头来，脸上透出一股坚毅不拔的神情。

“善哉！”父亲微微颔首。

父子望出车牖外，一辆戎车上站着高大帅气的男人。

但见他猿臂蜂腰，劲瘦结实，负手垂眸际，隐隐有不怒而威的凛冽之气，直逼人心。

我一定要成为巫咸氏宗君，任巫教大祭师……王孙季满望着车牖外的苍龙大神官，暗地下决心。

若是失败了，他心里不禁嘀咕，我再归来当天子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