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入世(三)

豫州城离升平村并不算太远,是晋南王封地的经济贸易中心,在大禹皇朝的东南地界颇负盛名。

李墨言之所以路途少见行人,关键原因在于升平村紧挨土地贫瘠的西南地界,再加上天灾干旱已久,难民该撤离的都已撤离,没人傻到还往这里钻,过往行人自然是少之又少。

当李墨言抵达豫州城外的时候,已是三天后,只见她仍是一身不显脏的玄色,而头发扎成了高挑马尾,包裹则是用一根形似长刀的木棍撘在右肩上,言行举止与进出城门的行人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虽然李墨言一身打扮不伦不类,可是戍守的官兵倒是没怎么为难她,瞄了两眼便放她进了城,显然是把她当成了异乡难民。

村姑进城万事好奇,更何况李墨言这种村里出生山里长大的娃,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但是兴奋归兴奋,形象还是要顾及的,知进退的她默默混在人群里伸长了脖子暗暗打量。

街市上人很多,大多衣着靓丽,她挤在人群里几乎能感觉到过路行人身上的布料擦过了自己的手背,那布料冰冰滑滑,很是舒服,就像溪水流过皮肤一般,如果不是看到他们眼睛里毫无掩饰的嫌弃和鄙夷,她想她其实并不讨厌这样的触感。

路人开始有意无意的回避,李墨言却全然没放在心上,索性一个人霸占一个个的摊位,将摊位上堆满的物件细细看来,学着路过的行人和小贩讨价还价。几家摊位下来,小贩们对她这个只看不买的客人也渐渐失了耐性,一个个开始敷衍打发,看出端倪,李墨言也便没了兴致,默默挤在人群里,心里不由暗叹:城里人真势力!

就在这时,闹哄哄的街道里突然杀出一辆四马并驾的豪华马车,这马车不论从马匹质素上还是车厢的雕工装饰都称得上佳品,一看就知出自权势之家。

四匹纯白马儿嚣张嘶鸣,马车所过之处人群尽散。

李墨言也随了人群散到街边,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镶饰在车厢四角的金铃。

那金铃下盘,饰成八角,铃身外雕刻不知名的动物,落在阳光里闪闪发亮,甚是好看,而它的声音更好听,清脆悦耳仿似流水声泌人心脾。

不过车夫脸上的嫌弃却破坏了这番享受,那马鞭看似挥向马背,手却有意无意带向街边的路人,鞭鞭挥中混在人群里打扮、长相稍逊者。

常言道:物似主人形,连驾车的奴仆都这般张狂,想来车中之人也不见得是个什么好主。

李墨言眯了眯,望着向自己所处方位偏移来的马车,双手环抱木刀立在原地,心想人这以貌取人的孽根性怕是再给个千把年也休想改掉。

马车直冲冲地飙,马鞭肆意的挥,身旁人群急忙躲闪,而李墨言依然立在原地纹丝不动,双目直勾勾盯着豪华车厢,待马车紧逼过来的时候,李墨言当即身影一侧,伸手一把拽住了挥向自己的马鞭,用力拉扯间,轻松蹬上马车,然后很不厚道,一脚将那车夫踹了下去,自己则借着这一脚的力量攀爬上了车顶。

没人驾驭,马车顿时失去控制,一时间,人仰马翻,谁还有时间顾及到车顶上的自己。

瞄准时机,李墨言蓦地跃下车顶,趁乱挤出了这条热闹繁华的街市。

“叮铃铃~叮铃铃~”

李墨言摇着顺手扯下的两个金铃铛,抑郁的心情总算有了一丝快意,且不说这些个金铃是否真由纯金打造,光瞅这精致外形,想来也能典当上好几个钱。

为解燃眉之急,她可顾不上那人会不会事后寻仇,心想着尽早找到当铺把手上的赃物转出去。

而事实证明,朱门酒肉臭绝对是个真实写照,一个金铃铛居然当了五两银!

五两银!五两银诶!

五两银是个什么概念?

一个馒头要一个铜钱,一张油饼要两个铜钱,一间普通客房一天的房钱也就十个铜钱,一件中等秋衣顶多也就二十个铜钱,一千个铜钱才是一两银子,五两银子就是五千个铜钱,好嘛,她就这样稀里糊涂成了个小富婆!

好嘛,她终于有钱给自己换身装扮,终于可以吃顿好饭,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各种吃食的香味还在鼻尖跳跃,肚子闹腾得更加厉害,恍然间她却想起了李老汉卖女的情景,一下子什么胃口都没了,她勒了勒腰带毅然转身,向着街尾巷口悠悠走去。

相比城中繁华的中心地带,临近街尾巷口一带就显得格外安静。

午后的阳光轻轻柔柔,穿过树叶间隙洒下,斑驳了面摊上慵懒女子的一身崭新碎花衣裙,叫人难以分辨出淡淡日光和点点碎花。

李墨言耷拉着头坐在桌前,额前细碎的刘海漾在温暖的空气里遮掩了她的双眸,直直垂向被木筷不停搅动的瓷碗,青瓷碗边的桌角则突兀地横摆着一把似剑非刀的奇怪玩意。

锅炉旁,卖面小贩心不在焉地擦拭着厨具,时不时偷偷瞥向女子和那碗被她搅得不堪入目的混沌面,脸上尽是愤懑之色,不自觉加大了摆放厨具的动静。

似是察觉到了小贩的用意,李墨言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然而只是顷刻间,她手里的木筷又加倍折腾起混沌面,直到小贩磨牙的声音入耳,她这才满意地放慢了速度。

“叮咚~”一声清脆轻响,像极了银两咂击瓷器的声音,正暗自斗得激烈的两人皆是一怔,不约而同停下了手里的活,朝那声源看了过去。

偏头间,覆在她额前那细长的刘海霎时飘起,露出一双细长的凤眼,缝隙中两道墨黑的眸光直转向巷口,落到了地上那只脏兮兮的破烂瓷碗里,只见其中突兀地装着一块的碎银,估摸有一两之多,足够她吃两百碗难吃的混沌面……

隔壁摊位的包子香还在鼻腔内充斥,碗里白花花的银子早被老乞丐以惊人神速收入囊中,李墨言撇撇嘴心里直叹老乞丐宝刀未老。

“唉,也不知是福是祸。”不同于李墨言的羡慕嫉妒恨,小贩的言语里显然多出几分怜悯。

李墨言却听得云里雾里,完全忘了两人刚才的纷争,杵着筷子望向犹自低头擦菜板的小贩,皱眉道:“老板,此话怎讲?”

摊贩闻言回头,随即对上她清澈明亮的眸子,心下不由一怔,愤然随之烟消云散,直叹息拥有如此一双灵动眼眸之人却生得一副丑陋之貌。

“姑娘,你且看看那边。”小贩匆忙敛下思绪扬手一指,顺手把抹布甩在了肩上。

对此已见怪不怪的李墨言不做其他声响,循着他手指方向看了过去,远远只见一个身着碧色华服的大胖子被三四个随从簇拥在老乞丐身前,几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古怪的笑意,实在让人无法将他们与慷慨解囊的心善之人联想到一块。

可奇怪的是附近的乞丐们依旧蜂拥而上,试图从几人身上乞讨点什么,最后银子没捞着反而遭来随侍们的一顿毒打。

见此,那被护在身后的纨绔子笑得全身颤动,腰间的赘肉抖得愈加厉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摸了摸绣工精致的钱袋,眼中蓦地闪过一丝阴鸷,手突然指向忙着跪拜谢恩的老乞丐,调笑道:“小爷的银两向来只赏给有本事的人,谁抢到那便归谁~”

话一出,乞丐们不动了,那一双双因为饥饿而凹陷的双眼直愣愣地转向了笑得满脸褶子的老乞丐,然后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一步步逼近明显愣住了的老乞丐,俨然一群饥饿狼群,而本该是救命稻草的银两,无疑变成了老乞丐的催命毒药。

李墨言抿了抿嘴,捏着木筷的手不由紧了几分,原本略显蜡黄的脸愈加阴沉,她总算明白了小贩的担忧。

“这人是赵家的大公子,平日仗着家里的权势坏事做尽,如今的戏码也不知上演过多少回了,我劝姑娘还是莫要淌这趟浑水。”似乎看出她的怒意,小贩忍不住凑近低声劝阻了几句,视线有意无意扫过她低垂的双眸。

“老板,你想多了,我可没想过要管这等闲事,纨绔子固然没安好心,然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的贪念。”倘若老乞丐将银两弃之,便可自保,一切都在乎他的一念之间,但偏生他死护着银两不放,遭人围攻便无可厚非。

更何况,经过李老汉卖女一事,李墨言的热心肠就再也提不起劲了。

老乞丐被揍得凄惨哀嚎,小贩和期间路过的人却只是摇了摇头避开了眼前的画面,而嘴硬心软的李墨言僵直了身子,慢慢松开了泛白的手,一股冷意自脚跟沿着血管走遍全身。

“爷爷!”忽然一声尖叫猝然入耳,李墨言不由心下一滞,刚松开的手再度握紧了木筷,她偏过头,突见一个约莫五六岁大小的男孩哭喊着冲进了人群,淡薄的身子被纨绔子身旁的随侍轻易一捞,牢牢的夹在腋下,脏兮兮的脸颊上划出两道明显的泪痕。

“爷爷!放开我!不要打我爷爷……呜呜……”男孩奋力踢打,四肢漾在空中犹如溺水一般慌乱。

纨绔子脸一沉递了个不耐烦的眼色过去,随侍会意,一把揪起他的头发迫使他仰面朝天,纨绔子栖近照着他的脸就是狠狠一耳光,蒙有污渍的脸颊立刻乍现出五个鲜红的手指印,男孩吃痛,哭喊声演变成了呜咽声,纨绔子这才满意地摸出手巾擦了擦手,冲着被揍得七荤八素的老乞丐扬眉道:“老乞丐,你可莫要辜负本公子的青睐啊~”

看到此情此景,老乞丐眼中的松动换成了绝望,蜷缩在地上的身子又缩了缩,原本就破烂的衣裳已经不能覆体,可是围攻他的乞丐们打红了眼,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拳一脚狠狠地踹在老乞丐眼看就要散架的身子骨上。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