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9章 决裂(三)

夕阳如血,一点一点酔染着苍茫天际,余晖幽幽洒下,温暖的昏黄色此刻却显得凄清萧瑟。

官道上慢行的还是那架殷红马车,驾车之人也依旧是那个风尘仆仆的女子,她一直垂着头,被细碎刘海掩盖的双眸看不出悲喜,唯有如桃花绚丽的衣裙肆意在风中飘摆。

她的名字叫宫长笙,取长生之音,取笙歌之意,是她那用自己生命保全她的娘亲留给女儿的唯一念想和祝福。

她的童年,不比一般的孩童,有爹娘的宠溺、有兄弟姐妹的陪伴。

六岁之前,她被寄养在一个脾气怪异的老爷爷身边,对他的印象至今还残留在那杆烟和那口酒上。

她从小乖巧,跟随他走遍大江南北,尝遍天下各类药草。

直到六岁那年,一个自称是她爹的青衫男子突然出现,与老爷爷大吵一架后,便把她接回了神医门,并千叮万嘱今生只能唤他师傅。

也就是那年,她静谧的生命变得绚烂夺目,这全都归功于一人。

他喜欢笑,他喜欢穿白衣,他喜欢摸着她的头叫她小呆瓜,他叫宫离雪。

她知道爹爹也喜欢他,所以看他的眼神都与她不一样,那里面是全然的信任和骄傲,还有一丝丝她看不懂的东西。

直到四年后,爹爹临终之时她才明白,那叫愧疚,因为没能及时救回他的母亲,自己最为宠爱的小师妹——傅幽青。

当爹爹逼迫她立下誓言之时,她却开心地笑了,因为守护宫离雪就是她宫长笙今生所愿所求。

至今,她仍记得宫离雪在爹爹墓碑前说的话,“长笙别怕,我会保护你”,这声音如春风柔和,却铿锵有力。

“师兄。”长笙低吟,一颗泪珠再度抿入红唇。

帷幔后,李墨言一下子从迷离的梦境惊醒过来,刷地一下坐直身体,双膝蓦地一痛,而后是席卷全身的麻。

她低下头,只见如墨般漆黑的青丝中镶嵌着一张俊逸的侧脸,上扬的凤眼、笔直的鼻梁、微抿的双唇、还有弧线完美的下巴,上面已然冒出些许青黑的胡渣。

“宫离雪……”李墨言凝眉,手已不自觉拂向他苍白而憔悴的脸,她小心翼翼地将凌乱的青丝拨弄到他耳后,胸口随即传来一波轻微颤动。

李墨言一惊,连忙抽回手,眼中溢满慌乱。

她刚才在做什么!

李墨言咬住下唇,脸色愈发难看。

宫离雪,这就是你的阴谋么?想用愧疚将我永远捆绑在你身边,而后再为你所用么?

她闭上双眼,颤抖的手慢慢摸向胸前的琉璃白玉,昨夜若不是有它相挡,她这条命怕是早就没了,后来也不至于再欠宫离雪一命。

救命之恩,她要如何偿还……

身下的马车悠悠晃动,李墨言猛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

她显然已经离开了天狼寨,而能带着她和宫离雪离开天狼寨的人只有宫长笙,她最后到底做了什么,竟让堂堂一寨之主哀嚎震天,莫不是血洗了天狼寨!

马车摇晃,李墨言睁眼,车厢门口蓦地溜进一绺刺目的余晖。

夕阳入眼,她微微皱眉,护住趴在双膝上的宫离雪,双肩紧紧倚夹在车厢的边角线上,她努力地踢了踢僵硬的脚尖,只见渗满暮色的缝隙里漾着长笙消瘦的背影,她不禁再度陷入沉思。

昨夜长笙看宫离雪的眼神太复杂,里面有痛有怨有恨也有模糊不清的爱。

想到这,李墨言不禁一愣,或许长笙对宫离雪根本不是兄妹之情。

“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李墨言正想得出神,耳边骤然传来长笙低哑的声音,一听便是哭喊过度所致。

“对不起。”道歉一出,李墨言自己也被吓到,她为什么要道歉,是因为长笙那充满悲伤的背影,还是因为自己至今还在质疑宫离雪的舍命相救?

总之,她的心就是忍不住地揪着痛,仿佛只有道歉才能减轻她的负罪感。

“你没有对不起谁。”长笙的语气极为冷漠,“待会抵达同福客栈你就和甄先生离开,永远别再出现在师兄面前。”

李墨言一愣,这话这语调好生熟悉,可不是当日司马翠茹在豫州城杨宅里跟她说的话么,只是司马翠茹的话里少了一丝决绝。

“长……”李墨言呆呆张嘴,只是立马便被她打断,“别喊我的名字,我们从此陌路,你这辈子就揣师兄的救命之恩好好活着吧。”

李墨言眼眶一红,天边残阳竟那般刺眼,刺得她的心都忍不住抽痛,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把活波可爱的长笙逼到这个地步。

此时此刻,她多想问长笙一句:你既不爱宫离雪,何故一往情深。

这两个人何其相似,所以就连命运都是连在一起的么,任何人插足在他二人之间都显得可笑和多余。

“好。”李墨言哽咽道,她哪里知道长笙此刻也是泪流满面。

李墨言踢下布帘,两人再无言语,她掀开白色披肩,摸向宫离雪的后背,自己的青丝就那么自然而又突兀的穿梭在他的皮肉之中。

抵死纠缠又如何,最后伤的还不是自己。

李墨言闭上眼,两行清泪就此风干。

黑夜终将似血残阳淹没,而殷红马车也终于驶到了同福客栈门口。

长笙猝然拉紧缰绳,枣红马儿嘶鸣,原地踩踏停住,马车陡然一停,李墨言再次惊醒。

她小心翼翼地将宫离雪挪开,然后一把撩起布帘,利落跳下马车。

只是双腿被压得太久,脚掌落地之时猛地传来剧痛。

李墨言一个趔趄,“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双掌擦过地面,血肉模糊,而宫长笙只是站在一旁冷冷看着。

客栈门口大红灯笼高挂,每日都在此焦急等待的甄马帆依旧一袭湖蓝长衫,见她摔倒,脸上的欣喜瞬间被担忧取代,他疾步迈过,连忙将她扶起,语气里满含担心害怕,“莫言侄女,你终于回来了,没事吧,啊?”

听罢,李墨言鼻子一酸,扑倒甄马帆怀里竟是委屈大哭起来。

她又不是冷血无心之人,长笙的刻意冷漠实在让她难受。

“怎么了?可是摔疼了?”突见李墨言哭得这么伤心,甄马帆是丈二高的和尚摸不清头脑,隐隐觉得眼前这场面和气氛很是怪异。

长笙的脸一直黑着,见李墨言哭了,脸色是更加难看,转身便从车厢里摸出一个玄色包裹扔了过来。

“哭够了没有,哭够了就给我滚!”

“长笙,你们这是?”甄马帆听得是越发糊涂,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愣是没看明白。

哭声戛然而止,怀里随即传来李墨言闷闷的声音,“师叔,你去把房间退了,顺便把老白牵出来,我不想住在这里。”

“哎~”甄马帆毕竟在这凡尘俗世里摸爬滚打了四十余年,看这架势怕是小辈们闹了情绪,他也不好去劝解什么,只好叹了口气,进了客栈。

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嚎啕大哭,李墨言觉得怪不好意思,只好一直背对着长笙,就算去捡包袱,也是倒退着步子,唯恐对方看到自己的泪眼,那模样有些好笑也分外可怜。

包袱很沉,李墨言好奇往里摸了摸,不想竟摸出了凤鸣刀,“这刀!”

“秦坤不配!”

秦坤不配拥有这上古神器?那她就配么?听着长笙的回答,李墨言不由一呆,嘴角不自觉扬起,长笙终究是嘴硬心软。

“你笑什么!不准笑!”

背后随即传来长笙气急败坏的声音,李墨言听了却是笑得更开心了,她分明背对着长笙,长笙又从何得知她在笑呢?

除非她们的心从来就连在一起,所以才会那么默契,那么地知己知彼。

李墨言没有回话,她很害怕自己一开口,又会逼得长笙变得冷漠决绝。

“小二,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过来帮忙!”

马蹄声,车轮声,长笙的叫嚣声,一切都在远离,李墨言始终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眼泪没有预兆再次落下。

“哦诶~哦诶~”

车轮声渐远,驴鸣声逼近,李墨言赶紧擦去眼泪,转身只见转角处甄马帆扛着包袱使劲在拽拉着懒得不肯迈步的老白。

许久不见,老白脾气见涨啊~

李墨言摸了摸下巴,然后果断去翻包袱,居然让她从中摸出了一根红萝卜。

“老白,开饭喽~”李墨言一声吆喝,抗衡中一人一驴立马消停,尤其是老白,两只驴眼睁得老大,蓦地踢着前蹄猛扑了过来,将喘着粗气的甄马帆远远甩在后头。

李墨言大笑,瞅着老白大快朵颐。

“哎哟,也只有莫言侄女才能制服这泼驴~”甄马帆追了上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是~”李墨言得意道,蓦地将包袱安置到老白背上,然后把绑了红萝卜和青缎的木刀往肩膀上一撂,径自前行,“走咯~”

她右手高举,用力挥舞着分明是在跟谁告别。

李墨言知道,长笙此刻一定躲在哪个她瞅不到的角落里,一边偷偷地看着一边抹眼泪。

宫离雪、宫长笙,我们就此陌路。

“莫言侄女等等我啊~”甄马帆把包袱往背上一甩,随即追去。

看着走远的一人一驴,躲在客栈门口后面的宫长笙只是死咬嘴唇,任凭眼泪奔腾,心里却在大声嘶喊:莫言姐姐,再见。

后记:可惜命由天定,宫离雪、宫长笙、李墨言三人注定一生抵死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