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替病 (1)

两个人重新上了马车,驱车前行,一路无话,巳时时分到了东关城外,混杂在络绎不绝的人流当中,进入城门,雄伟的东关城展现在眼前。几十万幢房屋楼宇鳞次栉比,一直铺展到了天边。街坊瓦市错落有致,玉带河自西向东横贯流过,沿河两岸数不清的酒肆歌楼,写不尽的文章风流,远处的皇城尤其显得肃穆沉重,高耸入云的缭凤台俯视着整个东关。

三王爷久处边关,历经戎马,此番故地重游,不由得意兴大发,恰好看到路旁的一间酒楼,酒旗飘扬,上面写着“八面来客”四个字。他斜着眼看了看穆枫,笑道:“我们多久没有一起喝酒了?”穆枫自顾自盯着手里的缰绳,脸上慢慢浮现笑意,说道:“自从上次一别,起码该有五年多了。我知道,你若是想喝了,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你。”

三王爷本就生性豪迈,听他如此一说,哈哈大笑,说道:“快来,快来,我请你喝酒。”他跳下马车,抬腿上了酒楼。穆枫将马车拴好,跟着上去,时辰尚早,酒楼上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坐着四五个人。

三王爷和穆枫挑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眺望着窗外玉带河上往来船只川流不息。酒楼的伙计端着茶壶上前招呼,只是这伙计刚赌输钱,心绪不佳,将茶壶重重地顿在桌上,没好气地说道:“两位客官要喝点吃点什么?”三王爷趴在窗沿,只顾看得尽兴,随口说道:“先打五斤羊**酒来。”伙计嗤笑一声,正想出言讥讽,穆枫笑道:“我这位朋友在北方待得久,忘了我们这里可没有羊**酒。你就去拿五斤杏花村酒吧。”

伙计懒洋洋点头答应,看了一眼三王爷,忍不住咦了一声,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几眼。穆枫眉头一竖,沉声问道:“怎么了?”伙计挠了挠头,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穆枫心念一动,伸手臂搭在了他的肩头,脸上犹自笑吟吟的,手上微微用力,伙计只觉得肩头好像压上了一座小山,动弹不得,正想张嘴喊疼,穆枫低声说道:“我和我这位同伴做的都是杀人越货的无本买卖,是不是被你瞧出了破绽?你若是敢说谎,我饶不了你。”三王爷会意,稍稍撩开衣衫,露出腰间别着的绣金刀。

那伙计吓得全身哆嗦,拿起茶壶,颤声说道:“两位大爷莫开玩笑。”他想沏茶,可是手里的茶壶不停地颤动,茶水漫出杯沿,他连声说着对不住,只是身子抖得越发厉害,茶水怎么也筛不进杯中。穆枫将茶壶接过来,先给三王爷筛上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把茶壶摆在了桌上,问伙计道:“这位小哥可以说了吗?”

那伙计回头看看,见酒楼上无人注意,战战兢兢从怀里掏出来一张告示,摊在了桌上,低声说道:“两位大爷请看。”两个人一看,告示上写的是两句偈语,“凤雏将死,苍鹰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在偈语的下面画着一只苍鹰振翅高飞,伸展开的羽翼下面立着一个青年男子,负手而立,虽只露出了半张脸,却难掩其睥睨天下的神态。两个人看到画中这个青年男子的面孔,俱都是一怔,只因这青年男子的相貌神态与三王爷颇有几分相似。

伙计悄声对穆枫说道:“看到没有,我刚才只是觉得您这位同伴看着眼熟。您自己说,他和画上这位爷是不是几分像?”没等穆枫回答,他又端详了三王爷几眼,摇了摇头,说道:“不过细看,又不像了。”他对三王爷说道:“您的眼神没有画中这位爷的犀利。不过呢,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王爷,您就算比不过,可也不必介怀。”

穆枫和三王爷对视一眼,都是心里暗暗吃惊。穆枫问道:“这张单子从哪里来的?你为什么说画中这人是位王爷?”伙计将单子收好,放回怀中,说道:“东关城里到处都在传呢。两位爷应该是从远地方来,这么大的事情居然都不知道。”穆枫问道:“什么大事?”伙计悄声说道:“当今国主病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殡天。到那时候,东宫的太子爷能不能顺利登基,这可难说得很,只怕北方的那位王爷不会善罢甘休。”

三王爷怒道:“这分明是胡说八道,一派胡言。”伙计见他发怒,战战兢兢地说道:“这位爷莫要生气,我也是道听途说听来的,东关城里人人都在传,说是太子爷出生那天晚上,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就在皇后娘娘临盆那一刻,天上打了个好大的雷,把缭凤台都给震塌了一角。皇后娘娘当时吓得魂不附体,连太子爷生出来了,都没察觉。所以宫里人都在偷偷传言,太子爷打从娘胎出来那一刻,就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这也就难怪,长大以后他越变越胆怯。”

“你们再想想,北方的那位王爷是什么人?手握雄兵,猛将如云。别的不说,‘五兽’听过吧?狮虎狐鹤鼠,个个身高一丈二,眼珠子瞪起来像铜铃一般,杀人不眨眼,连北方的蛮子都被打得屁滚尿流。这么一位王爷,若是换了国主,他肯安安分分地做他的臣子?”

穆枫打断他,说道:“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你还是少说为妙,若是被官差听到,可不得了。”伙计听了一怔,心想:你们两个不是杀人越货的强盗嘛,怎么倒是知道害怕官差?穆枫问他,“你干嘛把告示藏在身上?”伙计说道:“我听人家说,北方那位王爷说不定哪天就会带着兵将杀进城来,到时候拿得出告示的才有活命呢。”

穆枫见三王爷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知他心绪烦乱至极,对伙计说道:“我好心劝你一句,趁着没人发现,赶紧去把那张告示烧掉,以后也再莫和人提起。”那伙计连忙点头不迭,穆枫说一句,他点一下头,道一声好。穆枫说道:“把酒端上来。”那伙计说道:“好。”穆枫说道:“再切五斤牛肉上来。”那伙计说道:“好。”穆枫又说道:“然后你就可以去报官了。”那伙计想也没想,又是点一下头,说道:“好。”他旋即明白过来,赶忙改口,苦着脸说道:“两位大爷饶过小的,这我可不敢。”

穆枫把手撤了回来,笑道:“那你还不快去。”那伙计觉得肩头的重负解除,如蒙大赦,赶忙下楼去取酒菜。穆枫扬声问道:“请问可有西南运来的石柱朝天红?”那伙计一怔,应道:“小店里倒是有一点。”穆枫说道:“也给我送一碟来。”他见那伙计欲言又止,笑道:“你拿来就是。”

伙计答应着奔下楼。穆枫轻轻拍了拍三王爷,说道:“这必是曹嵩那奸贼使得诡计,等见了国主自能分辩明白。”三王爷心事重重,默默地点了点头。一会功夫,伙计送上来酒肉和一碟红通通的辣椒。穆枫拿起几只辣椒,仰脖放入嘴里,把伙计看得咂舌不已,惊道:“这位大爷,这可是天底下最辣的辣椒。”三王爷有些不服,抓起一只,还没等穆枫制止,已经丢入嘴里,顿时将他辣得额头冒汗,口中火辣辣地疼痛,眼泪几欲滴下。他赶紧抓起茶杯,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犹不解辣,便索性捧起茶壶,一通畅饮,勉强将辣味压住,看到穆枫神情自若,忍不住问道:“你真的不怕吃辣?”

穆枫淡然说道:“我小时候家里穷,遇到冬天没有棉衣御寒,就靠着吃辣才能熬过,早就习惯了。”听他提及往事,三王爷的思绪也溯及往日情景,心绪稍稍平复,问道:“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穆枫笑道:“那还能忘记?那时候国主还没被册封为太子,你们两个偷偷溜出宫来,想要学人家行走江湖打抱不平。”三王爷说道:“那天大哥原本是想独自一个人溜出宫,恰好被我撞见,他说是整日闷在宫里,好不无聊,所以想要微服出访。我便缠着要他带我一道,他拗不过我一直央求,只好答应。”

穆枫悠然说道:“只可惜你们这两位皇子一出宫,便被坏人盯上。人家虽然料不到来的是两位皇子,可是看你们那副颐指气使的样子,也能猜到你们必是出身富贵人家,但想将你们掳掠回去,好向你们的爹娘索要钱财。不过这帮劫匪怕是万万想不到,一旦知道了你们的真实身份,就算是送给他们金银珠宝,他们也绝计不敢拿。”三王爷笑道:“如今想来,那几个劫匪本不过就是几个毛贼,可当时却是我和大哥平生所遇最为凶险的对手,若不是遇到了你,被你救下,领着我们在东关城里穿大街走小巷,一路奔逃,险些就真的被他们抓了去。”

两个人提及往事,不约而同,眼前似乎都浮现当日的情景。东关城里,风雪漫天,三个少年相互接应,与一帮专事劫卖富贵人家子弟的劫匪恶斗了一夜,好几次濒临险境,全凭着三个少年齐心协力,才终于脱险,到后来更是或施巧计,或凭武功,将这群劫匪一一擒获,唯只逃脱一个姓董的小贼。

那天晚上三个少年心情畅快,好容易觅得一家酒馆,说要喝酒庆功。穆枫想到这一节,忍不住叹道:“你两个堂堂皇子,说好了要请我喝酒,却是身无分文,到最后还要我将仅剩的一条棉裤当掉,才付了酒钱。”三王爷哈哈大笑起来,说道:“那时候我和大哥可都不知道,原来出了皇宫,喝酒是要付钱的。”

他笑罢,说道:“我们兄弟三人,偏我就和大哥性子最投,不像二哥每日只喜欢读书画画。可是自从大哥被册封做了太子,一切就都变了。”他顿了一顿,问道:“你还记得太子抢了我的那匹白马吗?”穆枫心中暗叹,正想劝慰,三王爷自顾自说道:“其实我知道,太子爷在意的根本不是那匹马。他贵为太子,日后定能克继大统,拥有四海,又怎么会在意区区一匹白马。他只不过是想让我明白,从今往后,我们不光是兄弟,更是君臣。君要的东西,莫说是一匹马,就是性命,做臣子的也得乖乖送上。”他说到这里,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穆枫看着他,问道:“还总是会咳嗽吗?”三王爷淡然一笑,说道:“一点旧伤,何足挂齿。”穆枫叹道:“那一日如果不是你舍去性命,替太子挡下一剑,他只怕是凶多吉少。仅凭着这一点,国主也不会怀疑你的一片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