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替病(2)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走上来一个少年,手上搀扶着一个中年男子。两人的衣衫俱都破旧,却洗涤得干净,那中年男子怀抱着一把柳琴,步履蹒跚。

这两个人上到酒楼来,中年男子哑着嗓音说道:“各位客官,我们父子二人远道而来,投奔亲戚,不曾想亲戚病故,如今已是身无分文,只好让小儿在这里给各位客官唱几首曲子,若是唱得好,还望赏赐几文钱,我这里谢过各位。”那少年替他拉过来一把椅子,他坐定了,手上拨弄起那把柳琴,只是技艺生涩,才拨了几个音,已是嘈杂难听。

喝酒的客人当中便有一个壮汉骂了起来,“他娘的,弹得这么难听,你这柳琴是跟花月楼的姑娘学的吗?”立时传过来一阵哄笑。中年男子遭人耻笑,不以为忤,只是频频点头,低三下四地赔着笑,那少年却是气得满脸通红,朝那客人怒目而视,见那人生得肥头大耳、满脸横肉,一双眼睛露着凶光。中年男子低声说道:“小楼,你好生唱曲子。”

少年压住怒气,略一低首,定了定心绪,抬起头来,陡然像是变了个人,只是眼波一扫,与人目光相接,看得人是不由得心中一荡。少年张嘴唱了起来。这一唱,竟然声音曼妙,婉转动听。他先唱了一首司马相如的《凤求凰》,辞曰:“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唱到“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他的声音升高,仿佛一只孤单的凤鸟在天际飞翔,寻觅伴侣,寻觅不得,遂渐渐低徊,唱到“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已是愁肠百结,化解不开,到得最后,“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声音藕断丝连、终而至于渺不可闻,似乎那只凤鸟终于殉情而死。

酒楼上的客人听得都已是呆住了,等他唱罢一曲,隔了片刻,才想起来道一声好。这时候,那少年接着又唱了柳三变的曲子,名叫《迎春乐》,辞曰:“近来憔悴人惊怪。为别后、相思煞。我前生负你仇怨债,便苦恁难开解。良夜永,牵情无计奈。锦被里、余香犹在。怎得依前灯下,恣意怜娇态。”这首曲子唱的乃是一风流浪子酒醒之后,忆及与风月场里的女子贪欢的情景,原本有几分哀怨叹惋,却被他唱得轻巧活泼,似乎透过曲子,能够看到那位女子几分戏谑、几分讥讽的神情。这少年连着唱了四五首曲子,伴奏的柳琴虽然依旧是呕哑嘲哳,却被他的声音盖了过去,众人早就忘了琴音,俱都被他的唱段陶醉。

少年唱罢,却并不上前向众人讨要赏钱,只是静静站立。众人先是一怔,旋即明白,彩声如雷,纷纷掏出细碎银两,走上前来,交到中年男子的手中。中年男子不住地道谢,催促少年躬身行礼,少年却只是一副冷漠的神情,令人不由得生出一种感觉,并非他在卖唱讨钱,倒是众人为其唱段折服而献上供奉。

方才骂人的壮汉重重地一拍桌子,喊道:“你们两个过来。”中年男子见他凶悍,心生畏惧,拉着少年走到他的桌边。中年男子当壮汉要给赏钱,扶着桌沿,正要躬身道谢,那壮汉却一把将少年拉到了身前,上下打量了几眼,见他虽然长得消瘦憔悴,却是眉目俊俏,唇红齿白,特别是两只眼睛,眼波流转,撩人心魂,把那壮汉看得嘿嘿直笑,捏着少年的手不住抚摩,眼睛在他身上提溜乱转。

少年被他看得恼怒,使劲将他的手甩脱,那壮汉倒也没有在意,伸出胖胖的一只手,拍了拍中年男子的肩头,笑道:“刚才是我眼拙,取笑于你,你莫要见怪。你这个儿子既是有这等本事,你又何苦领着他四处卖唱,我教你一个去处,管保他日后大红大紫,你这当爹的少不得有好日子过。”中年男子陪着笑脸,说道:“大爷看得起小楼,那是他的造化。我们父子只想讨几个赏钱,等攒足了盘缠,就回老家去。”

那人哼了一声,骂道:“真他妈不识好歹。实话告诉你,我看上你儿子了,想收他做个贴身的小随从,再给他找几个乐坊的师傅好生调教,长大以后送入乐坊,必成名角。你就说吧,要多少钱?”中年男子连连作揖,说道:“多谢大爷抬举,只是我们父子相依为命,不想分开。”少年见自己父亲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脸涨得通红,一把搀扶起他,想去别桌讨要赏钱,说道:“爹,我们要了赏钱去别处唱。”

那壮汉冷笑道:“若是老子不许你们唱,我倒要看看哪家酒楼敢收留你们。”伙计知道这人招惹不起,是街坊里出名的泼皮,姓花,行七,众人都叫他花七爷,赶忙上前拦阻,叹道:“你们得罪了花七爷,怕是左近的酒楼没人敢让你们去卖唱了,还是去别的街坊试试吧。”

这时却听到有人说道:“小兄弟,你过来。”少年循声看过去,见靠窗的桌子旁边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青年正朝自己招手,便搀扶着中年男子走上前去。花七爷见状想要发作,又见那两人虽是面生,俱都气度不凡,不敢造次,只是嘿嘿冷笑。说话的正是三王爷,他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小小年纪,唱得真是好听。我给你一些银子,你带着你爹早点回归故里吧,等长大了,再来东关,唱好听的曲子给大家听。”中年男子听了感激涕零,拉着少年就要跪下,说道:“小儿名叫苏小楼。小楼快谢谢大爷。”三王爷伸手拦住,探手入怀,脸上的笑容却凝固住了,只因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身无分文。他把目光投向了穆枫,看到穆枫的脸上也是露出了苦笑。

花七爷看得明白,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没钱你充哪门子大爷?”三王爷略一沉吟,将绣金刀拿了出来,递到苏小楼手中。苏小楼低头去看,见这把刀寒气逼人,锋刃上隐隐有着龙纹,刀柄上嵌着宝石,璀璨夺目,一看便知是件宝物,不由得一惊。三王爷说道:“这把刀随我多年,今日有缘,就送给你。你拿去换了银两,早早带你父亲回去吧。”苏小楼低下头不语,过了片刻,滴下泪来,微微点了点头,扶着中年男子转身离去。

花七爷看着这两个人下了酒楼,顺着官道缓缓走去,突然冲着伙计喊道:“人家把刀都送人了,这酒菜钱拿什么付呀?莫要遇上打秋风的朋友了。”伙计醒悟过来,眼睛朝着三王爷和穆枫身上直看。

花七爷眼珠一转,似乎想起来什么,站起身来,就要往楼梯口走,却觉得眼前一花,一个人蹿到面前,一拍他的肩头。花七爷认出这个人正是赠刀之人的同伴,喝道:“你想怎样?”穆枫手里端着酒杯,笑嘻嘻地说道:“我看这位大爷器宇轩昂,有心结交,想请你喝上一杯。”花七爷骂道:“滚开,大爷可没空陪你喝酒。”穆枫微微一笑,闪在一旁,花七爷脚步匆匆,奔下楼去。

穆枫踱回自己的座位,探头出窗,看到花七爷站在楼下,四下看看,朝着卖曲的那一对父子离开的方向追了下去,奔回去几十步,迎面跑过来十几匹快马,马上的骑手俱着黑甲,头盔上面白色的羽毛迎风招展,正是羽林卫的官兵。花七爷迎上前去,伸手拦住,与那为首的羽林卫统领言语了几句,又朝酒楼上指指点点。言罢,那队羽林卫的官兵纵马飞奔过来。

穆枫朝三王爷怒了努嘴,示意他往下观看。三王爷一看之下,面有怒色,低声骂道:“这个狗贼。”他一摁窗台就要纵身跳下,穆枫一把拉住了他,说道:“我们速速进宫,不必节外生枝。”穆枫将一枚银子丢在了桌上,喊道:“伙计,结账。”他带着三王爷绕到酒楼的另一头,推开窗户,窗户下面玉带河河水荡漾,停着几艘乌篷船。

两个人纵身跳下,跳到一艘船上。船家正在修理木浆,陡然见到两个人跳上船来,吃了一惊,刚要喊叫,穆枫一抬手,吧嗒一声,将一个荷包丢在了甲板上,笑道:“我出一百两银子,雇你这条船一用,可不许声张。说一句话,扣你十两。”船家看到从天而降这么大一笔钱,喜出望外,刚想答应,突然想到这一张嘴,可就算说了一句话,赶忙捂住了嘴,不住点头。

穆枫和三王爷弯腰就进了船舱,里面昏暗,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两个人摸黑坐下,三王爷犹自不解地问道:“你的银子哪里来的?”穆枫笑道:“是我找那位花大爷借的。”他话音未落,黑暗中突然伸出来一双手,从后面一把将他拦腰抱住。穆枫武功精湛,为人警觉,敌人到了近旁还没察觉,实是平生所未有,不由大吃一惊,急忙运功于臂,想要挣脱,连使了几下,急切之间竟是挣脱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