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心慈(重写版)
上面的公子卬出人意料地非常有耐心,没有做出任何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静静等着哨兵从恐惧中恢复,一遍一遍重复,把口齿里的话语捋清楚。
“或许我们没有必要杀他。”公子卬对戴拂说到,后者反驳道:“怎么可以?彼此分属敌营,怎么可以放过?兴许下一刻,此人就要自食其言,呼喊他的友军。”
“饶命啊。”哨兵的声音从一团浆糊的呜咽之中变得颗颗分明。公子卬确信此人已然恢复了神智:“他大概没有叫喊、警报的动机。”
“大概?那可不成。”戴拂劝谏道:“主公既然已经把大概宣之于口,说明一定明白此人也有可能大喊大叫吧?白白冒险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公子卬不答,只是把说话的机会让给哨兵,后者的眼神变得清明:“我绝对不会!如果足下不是楚丘人,而是山戎,抑或是长狄,我一定会叫喊。戎狄是异族,落在异族手里绝不会有活路。无论如何都是死,不如喊一声,警告军队里的同胞。”
“说得不错,”公子卬赞扬一句,“说的不错,说下去。”
哨兵咽了一口口水:“足下与我同为宋人,同是微子的血脉,本来就没有深仇。只不过宋公用国君的身份逼我在军队里用命,我不得不从而已。如果我大喊大叫,摆明了是与诸位作对,肯定是死路一条。如果我顺从一些,或许能侥幸活得一命也说不定,又何必大喊大叫,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
哨兵讲到这里,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如果足下愿意接受投降的话,我很乐意投降!我本来就是商丘的商人,宋公倒行逆施,我心里面是站在三公子一边的。足下若是饶我一命,我情愿为足下效劳!”
“你撒谎!”戴拂急急打断,转向公子卬拆穿道:“此人方才还念及父母妻儿。此时此刻,他的家小尚在商丘,宋公只要一封手书送回,此人家室定然被血洗,怎么可能罔顾亲人性命而向我等投降?
以我观之,什么心向我军,不过是为了脱身而满嘴扯谎罢了。”
哨兵忙不迭为自己辩白:“如果是随诸位归楚丘,我的家小自然难逃一死。可如果我继续留在宋公军中,为楚丘效力,诸君不说,我不说,除了老天,还有谁人知道我已然向诸位投靠?
我方才看到诸位向水井中投放碎发。我虽然愚钝,不知道其中有什么计策。但是我绝不会声张,相反,我还会尽力收集军中的头发,把它们丢入水井之中,就像诸位今日之所为。诸位如果留我一条贱命,大概对诸位也是有好处的吧?”
公子卬挪开哨兵脖颈间的匕首,请哨兵起来答话。戴拂还是不放心:“如果真如此人所言,我等即使不用频繁投发,也能污染宋公军队的水源……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家眷还在宋公手中,如此做内应,总归是风险不小……”
戴拂还是信不过哨兵的三言两语,陷入沉思。
哨兵道:“足下如果信不过我,我可以写一封效忠信……”
戴拂摇头道:“伸手不见五指的,又没有笔墨竹简,你如何写信?”
哨兵不愧是商贾之家,转头又生一计。他取出怀中之玉,道:“我家贩玉谋生,这是我家专卖之玉。被征召入伍前,来不及存放家中,因此贴身存放。玉上有我家商号标识,不如把此玉寄放在足下手中,如果我有诓骗诸位的举动,诸位大可以此玉为证物,向宋公揭发我做内应的情形。如此一来,诸位总可以对我放心了吧?”
戴拂心驰意动,望向公子卬。公子卬沉默良久,不发一言。他目睹了哨兵从一开始的语无伦次,到后来恢复商人阶级的舌灿莲花。这样的人多半心思活络。况且如果只发展了一个内应,这个内应的一举一动也不能得到及时的反馈,结果多半效果不好。
但另一方面,自己与宋公举兵争衡,和这些商丘的国人毫不相干,却要他们在内战中站边、效死,既对他们不公,自己用起来也未必信得过。随便打杀了,于心不忍,若是留下,坏处其实也不是很大,但如何让他尽心尽力成为自己的力量呢?
若是庄遥在身边就好了……今天的行动本该是庄遥牵头,不过庄遥嗑药嗑high了,连日病号,面容憔悴,无可奈何之下,公子卬方才亲自出马。公子卬头脑风暴ing……
忽然姜文的台词闪过他的脑海:谁赢他们帮谁。
是了。商丘的国人和野人对这场内战兴致缺缺,心里装着的多半是早点结束战争,回家生产、回到父母妻儿的身边……如果庄遥在身边的话,他大概也会劝我顺其自然吧?
公子卬理清思路,对哨兵道:“玉,我可以先收下。但我不打算用他来要挟你。我与宋公兵戎相见,本来就不该把你等升斗小民卷入其中。你并没有做出过任何不义的举动,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致你于死地。”
哨兵连连顿首:“足下大恩大德,鄙人没齿难忘。”
公子卬扶起他:“呵呵,说了这么久。我还没有自白身份——我就是公子卬。”
虽然早就猜测来人身份不凡,哨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宋公的最大对手竟然只带四个人就敢闯入军营。哨兵瞠目结舌,心里却对公子卬的胆量钦佩不已。自古以来,阴谋诡计者,食言而肥者往往喜欢躲在安全的幕后,算计他人,像公子卬这种只身犯险之人,多半要么是光明磊落,把部下的生命看得和自己一样珍视之人,要么实在是手底下没有部下愿意为自己冒险,不得不亲自上阵。
但楚丘初战,哨兵亲眼见证了楚丘是如何上下一心,击退强敌的,他无论无何也不会把三公子和无人可用联系在一起。
公子卬报上名号,哨兵被顺利收割一波好感。公子卬接着道:“我与宋公总会有一方会败亡的。如果我是你,我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
因为毕竟是家里的顶梁柱,若是流矢飞石不长眼,自己很可能就一命呜呼了,留下家中老小嗷嗷待哺,可怎么办?如果战争迁延日久也不好,家中积蓄毕竟有限。最好的结果就是楚丘军和商丘军早早决出胜负。如果商丘军取胜,自然没有性命之忧,如果楚丘军取胜,本公子曾在两军阵前许下诺言,只诛首恶,作为小兵,依然可以安然回家。
这样想的人大概不在少数吧?尤其是那些商丘的野人,现在收割在即,大家都惦记着地里的那些收成。”
哨兵连连点头,公子卬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如果本公子与宋公胜负未分也就罢了。但倘若宋公败绩毕露无遗,却强撑着苟延残喘,拿尔等做前驱、做陪葬,届时,本公子期望你有所施为,既能保存自己,也有利于本公子,你意下如何?”
公子卬对内应的要求远远低于自己的预想,风险低,而且处处为自己这些底层小兵着想,哨兵感动涕零,再拜顿首:“这本就是我心中所想,不敢辞。”
“愿你我再见于商丘,到时候我不会忘记你对本公子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