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贺耀宗的托付

日子很不扛混,转眼来到了一九七五年的二月份,这一年的除夕大年三十是二月十日。贺耀宗一家去年一年的收成总体来说还算是过得去,虽然下半年的时候,贺耀宗因为过于劳累而导致昏厥,可是叶晨治疗的及时,身体上

没落下什么病根儿。

再就是叶晨和贺秀莲之间的感情一天比一天加深,每天除了正常的劳作,这对年轻人总是会凑到一起,叶晨辅导着贺秀莲的学业。到后来叶晨干脆把他的粮本儿挂在了贺家,和他们同吃,为了避嫌,住是不可能同住的。

同村的人都看出来点猫腻,虽然茶余饭后会有人议论些什么,可是却鲜少有揪着这点事儿往上使坏的。

一是贺耀宗一家在村里的人缘极好,没见他和谁红过脸;二是村里人都知道叶晨是个有本事的,可不光会开个拖拉机,他还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平日里经常帮村里的牲口治病。

这样有本事的人,大家都当个宝似的宠着,没人愿意去碰那个雷。只因为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身子骨一年到头都那么健康,碰不上什么小病小灾。

再加上都是庄户人家,家里条件好的,养着头老黄年日常耕地,条件差一点的,也养着头年猪,再不济的鸡鸭鹅也是有的。牲口要是遭了瘟,全指着兽医治病呢,把他要是给得罪了,到时候哭都找不到地方,那可是一死就是

一窝的。

村里也不乏那些曾经惦记过贺秀莲长相的癫汉,看到叶晨和她好的如胶似漆的,生出羡慕嫉妒恨来,可是往往还没等他们冒头挑事儿,就被村里人给压下去了,哪怕是报到了生产队ge委会,也没人理他们那一茬。

春节临近,柳河镇家家户户都贴上了红纸剪的窗花,生产队破例给每户分了二两香油,半斤白糖。贺耀宗家还额外领到了一副猪下水,这是队里对贺家醋坊过去一年贡献的奖励。

贺老汉早早就张罗着让叶晨来家里过年,腊月二十八这天,贺秀莲和姐姐贺秀英把屋里屋外打扫的干干净净,连醋缸都贴上了“醋香千里”的红纸。

贺耀宗则亲自写了副春联,“酿得乾坤酸香味,迎来岁月甜如蜜”,横批是“春满人间”,贴在了醋坊大门上。

叶晨这边也没闲着,他托县里的朋友弄来了半斤古巴糖,两盒大前门香烟,还特意去到供销社给贺秀莲买了条红头绳。除夕一大早,他就拎着年货进了贺家院子,还没进门就远远的闻到了炸油糕的香味。

作为晋北地区的特色小吃,炸油糕在汾阳、乡宁等地尤为出名,制作工艺复杂,外皮酥脆,内馅香甜。

“叶大哥!”

贺秀莲看到叶晨登门,系着围裙从灶房跑出来,脸颊被灶火烤的通红,手上还沾着面粉,笑着对叶晨说道:

“你快来看,我按你教的法子调的馅儿!”

叶晨凑到跟前一看,案板上摆着三盆馅料,分别是酸菜猪肉、红糖芝麻,还有一盆罕见的韭菜鸡蛋虾皮馅儿。虾皮这时候可是正经的稀罕物,他忍不住惊讶的问道:

“秀莲,这是哪来的虾皮”

贺秀莲抿嘴一笑,对着叶晨开口解释道:

“前阵子村里来了个从晋城那边过来的货郎,我爹用三斤陈醋跟他淘换来的。”

叶晨这才若有所悟,晋城距离渤海沿岸的黄骅港三百公里,有这样的渠道不足为奇。

这时就见贺秀莲凑到了叶晨身边,偷偷往他手里塞了个油纸包,小声说道:

“叶大哥,你先尝尝,我多包了五个。”

纸包里刚出锅的炸油糕,金黄油亮。叶晨咬了一口,外酥里嫩,韭菜的鲜香混着虾皮的咸鲜在舌尖炸开。他刚要夸赞,却突然“哎哟”了一声,贺秀莲趁他不注意,把沾着面粉的手指往他鼻尖上一抹,然后就躲得远远的。

“好你个丫头!”“

难得见到贺秀莲调皮的模样,叶晨露出了笑容,作势要去追,贺秀莲咯咯笑着躲到磨盘后头。正在贴年画的贺耀宗扭头看到了,笑得胡子直额,轻声说道:

“年轻真好啊!“

年夜饭摆满了八仙桌,酸菜白肉炖粉条、醋溜土豆丝、红烧猪大肠,最中间是一盆金黄油亮的醋椒鱼,这是贺耀宗的拿手菜。叶晨还贡献了一瓶西凤酒,引得老汉直搓手,说道:

“这可是稀罕物啊!”

收音机里此时正播着样板戏《红灯记》选段,贺秀英的男人常有林蹲在条凳上,嘴里嚼着猪大肠含混道:

“要我说啊,还是《智取威虎山》带劲儿!”

“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贺秀英瞪了一眼丈夫,转头给叶晨夹了块鱼肚子肉,说道:

“小叶,来尝尝,这鱼是用俺家五年陈酿烹的!”

叶晨刚吃了一口,酸香鲜辣的口感就在口腔里爆炸开来。如果是单纯的辣,叶晨自信自己还受的住,可是再加上酸香,这不由得让他直吸气。

贺秀莲误会叶晨被辣到了,赶紧从旁边递来醋蒜汁,说道:

“蘸这个解辣!“

叶晨接过来的时候,贺秀莲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尖,她顿时羞红了脸。

酒过三巡,贺耀宗突然想起了什么,从炕柜里掏出了一个布包,递给叶晨,然后说道:

“小叶啊,叔没啥贵重的东西送你,这是我们家祖传的酿醋方子,你收着!”

一桌的人都愣住了,在晋西,醋方子比命还金贵,向来秉承着“传儿不传女”的传统,要不然他们家也不会招常有林当上门女婿。

贺秀英是万万没想到,自家老爹会把醋方子交给叶晨,而没给自己的丈夫,她有些失态的筷子“啪”的一声落在了桌上。至于常有林倒是没说话,滋溜了一口小酒,紧着鼻子保持着沉默。

叶晨愣了片刻,注意到了大姐他们家的不悦。他赶忙推辞道:

“贺叔,这可使不得啊,这方子在我手里头那才是糟蹋了呢!”

“拿着!”

贺耀宗把子拍在叶晨的手心里,意味深长的看了看他和小女儿,说道:

“小叶,你教秀莲读书,给她前程,这份情贺家得认!我知道你和秀莲注定不属于柳河,早晚有一天是要走出去。

可是大女婿有的,你这个未来的小女婿也应该有,就算是哪天不能传承下去,好歹也是个念想,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贺老汉的话让贺秀英两口子脸色稍缓,她们清楚他俩注定是留在贺老汉身边尽孝的儿女,听到老爷子这么说,算是放下心来。

叶晨看了眼身边害羞的贺秀莲郑重其事的把方子放进了贴身的口袋,然后对贺老汉说道:

“叔,您把自己最珍贵的都交给了我,我一定不负所托!”

贺老汉听懂了叶晨的一语双关,其实在他心里,贺秀莲这个小闺女,要远比祖传的方子珍贵的多。只不过这是他能送给叶晨最珍贵的嫁妆了,只期盼着他将来能好好待自己的女儿。

贺老汉笑着拍了拍叶晨的手,开心的说道:

“好孩子,你和秀莲都是好样的!”

守岁要熬到半夜,常有林已经醉得打起了呼噜,贺秀英扶着丈夫去厢房休息了。贺耀宗岁数大了,也熬不住要去先睡了,临走之前,他还不忘提醒叶晨半夜敲钟的时候,别忘了把院外挂在树上的那挂鞭炮放响。

灶房里只剩下叶晨和贺秀莲围坐在火炉旁烤红枣,贺秀莲突然小声对叶晨问道:

“叶大哥,你说......以后高考要真恢复了,咱俩能考到一个学校不”

炉火映照着贺秀莲亮晶晶的眼睛,叶晨的心头一热,他笑着回道:

“肯定能,你现在数理化进步的这么快,将来说不定的比我还好呢!”

贺秀莲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个绣着并蒂莲的荷包,荷包里装着晒干的桃花瓣,她凑到鼻子旁嗅了嗅,小声说道:

“我......我只想和你在一块儿,去哪儿都行!”

叶晨看着贺秀莲羞涩的模样,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哀伤的情绪。原世界里贺秀莲也是这么勇敢的追求自己的爱情的,可是直到死去的那天,她都没从孙少安嘴里听到半句情话,他的温柔都给了田润叶。

叶晨轻轻握住贺秀莲的柔荑,然后说道:

“等开了春,我带你爬老鹰崖看桃花去!”

“当”

就在这时,远处生产队的大钟敲响零点的声音,一九七五年来了。

叶晨拉着贺秀莲的手,两人一起来到了院外,叶晨拿着点着的线香,点燃了早就挂在院外树上的鞭炮。火光中叶晨看到贺秀莲捂着耳朵,笑得比盛开的桃花还要灿烂………………

三百多公里外的黄原市双水村,孙玉厚家的窑洞里没有炸油糕的香气,没有红纸剪的窗花,更没有收音机里样板戏的热闹。

昏黄的煤油灯下,一家人的年夜饭就只有一盆稀的照见人影的高粱粥、半碗腌酸菜和几个掺了麸皮的黑面膜。

孙少安蹲在门槛上闷头扒饭,耳畔仿佛还能听见田润叶托人捎来的那句“少安哥,过年好”。

他攥着筷子,手指节发白,田润叶在县城里当公办教师,吃的是公家饭,自己过年却连给妹妹扯块布,给弟弟拿几块伙食费的钱都凑不出来。

头上裹着看不出颜色的羊肚手巾的孙玉厚,撇了眼儿子,叹息了一声后说道:

“少安,别想了,咱们和田家就不是一路人。”

孙兰花抱着被饿哭的猫蛋和狗蛋,把粥里的几粒米都捞给孩子,自己就只喝酸菜汤。

王满银这个挨千刀的,因为在集市上卖假耗子药,被人给抓了起来,毕竟这种行为太可恨了,哪怕你卖个真耗子药呢,被拉去学习班劳改,到现在连封信都没捎回来。

就因为这件事,二爸孙玉亭和村支书田福堂联合起来,劝孙玉厚到会上发言,划清界限。孙玉厚嫌丢人,被逼到狗急跳墙,拎起了刚倒进暖瓶的开水就往嘴里灌,所幸暖瓶里还有半瓶凉水,两相一勾兑,没把他给烫伤。

看到这种情况,孙玉亭和村支书都怕把人真给逼死了,所以就退让了一步。可即便是这样,孙家也被闹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臭名远播。

孙玉厚之所以会劝大儿子别多想,就是因为他看出来了,田福堂那个王八蛋,现在处处给家里使绊子,为的就是拆散大儿子和他闺女。

看到孙家过年这么落魄,手头宽裕一些的邻居给他们家送来了半碗猪油渣。孙兰花舍不得吃,偷偷的藏进罐子里,那是留给正月里万一孩子生病的救命粮,既然生下来了,就不能看着孩子夭折了。

队里今年的收成差,孙玉厚家只分到了半斤带的麦麸。他摸黑走了十多里路,用珍藏的旱烟叶跟石圪节公社的熟人换了一小包红糖,冲成了糖水分给全家。

家里的老太太大概是饿糊涂了,捧着碗念叨着:

“玉厚啊,今年咋没吃上白面呢”

看着家中过年落魄的景象孙玉厚背过身,用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棉袄袖子擦了擦眼睛。

小妹妹孙兰香用自己的旧作业本,剪了个歪歪扭扭的福字,贴在窑洞的裂缝上。孙少安摸了摸她的头,从兜里摸出个磨光的五分钱钢锚,递给她,然后说道:

“拿着,这是哥给的压岁钱,等开春给你买铅笔。”

孙少平知道自己家穷成什么德性,所以过年他干脆就在县高中的宿舍里猫着,压根儿没回来给自己和家人添堵。

春节过后,二月到三月间,元宵节过后,时令眼看着来到了惊蛰。虽然天空还飘着雪花,可是雪已经留不住了,往往还没等落在地上,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黄土高原漫长的冬天眼看着就要过去,但是因为倒春寒的缘故,真正的春天也还远没有来到。

这样雨夹雪的天气,冻人不冻土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去办,人们宁愿猫在家里头足不出户。现场的大街小巷也因此而少了几分嘈杂。

县立高中矗立在半山腰的大院里,此时却是另外一番热闹的景象。午饭铃声响过,从一排排错落有致的窑洞里,钻出来一群拿着碗筷的少男少女,他们穿过院坝,朝着总务处那一排窑洞的墙根下蜂蛹过去。

校园的南墙根下面,已经按照班级排起了十几路纵队。各班级的值日生正在忙碌的给大家分发饭菜,每个人的饭菜都是提前一天登记好并且付了饭票的,因此只需要按照名单分发,然后在花名册上划去名字即可。

这里的饭菜分为甲乙丙三个档次,甲等以土豆白菜粉条为主,会在菜里加几片让人垂涎欲滴的大肉片子,每份的售价是三毛钱。

乙等的饭菜除了没肉以外,其他的和甲等基本相同,只是在价格上要足足便宜一半,每份只需要一毛五分钱。

至于丙等的饭菜猜也猜的到了,水到令人发指,简简单单的清水炖萝卜而已。食堂似乎是为了掩饰萝卜汤的清淡,会象征性的在上面飘着星星点点的辣子油花。不过这便宜也有便宜的道理,每份只需要五分钱。

学校里每个班级排在甲等菜队伍的学生少之又少,毕竟没几个吃得起这样沾了荤腥的肉菜的。打乙等菜的是大多数,至于最次的丙等菜也有不少,毕竟在当下的年月,没钱的在大多数。

这里的主食也分为三等,有白面馍馍,玉米面馍还有高粱面馍。白黄黑三种颜色,也代表了各自的身份,学生们对这三种主食用欧洲、亚洲、非洲来进行调侃。

可即便是最便宜的乙等饭菜,也还是有人吃不起。孙少安无疑就是这样的人。他每天都排在最后,等到所有人都打光了,才会去干粮筐里,捡那剩下的高粱面黑馍,然后看菜汤汤底有没有剩,有剩的家就用水涮涮,装进自己

的饭盒。

指望着俩黑馍,对于一个十七八的后生来说,是肯定吃不饱的,他肚子里没油水,一顿四五个黑馍都不在话下,可家里的条件不允许,他就只能是想方设法的给自己混个水饱。

孙少平以前听他爹说,旧社会地主喂牲口都不用高粱,因为这东西是最没营养的。可就是这高粱面黑馍,他都只能是捡别人剩下的。

和他一样等别人打完饭,才过来捡黑馍的,还有同班级一个叫郝红梅的女生。与孙少平不同,她家是地主成分,所以在学校里饱受歧视,可好歹人家祖上是富过的,不像孙家,祖祖辈辈都是贫农。

作为整个学校里最卑微的存在,孙少平在发现有人和自己一样,敏感而又自尊心强烈。这让他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命运的齿轮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转动,只是因为某个人的意外乱入,谁也不知道两个齿轮之间的咬合会不会脱离原来的历史轨迹。

叶晨躺在知青点的大通铺上,看着屋顶在发呆。人真的是欺善怕恶的存在,明明自己家穷的叮当响,却去欺负一个对他们家抱有善意的女人,觉得她的付出是应该应份的,最后活活把她累死,这样的人家真配拥有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