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祸端

虽然春分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眼瞅着越过了春分,可是连绵的黄土高原还是冬天的面貌,看起来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黑天来的比以前要晚了一些。

一直到清明的前一天,突然刮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黄风,天昏地暗的,不止外面的视野不清楚,甚至在屋里都要点亮灯,要不然根本就看不清人和物。有经验的庄户人家,心里都清楚,终于是有了春天的迹象了。

孙少平的日子过得和以前差不多,作为家里唯一不用全程参加劳动的人,除了日常吃不饱以外,他的小日子过的还算是逍遥,每天不管上下课,偷着看从县图书馆借来的课外书。

因为他看的小说多,所以班上的很多人都喜欢听他叨逼叨的讲故事。这个月没几户人家家里有电匣子,即便是有,也大多是样板戏和带着各种口号的新闻,至于评书之类的想都不要想。

所以每到下了课,孙少平的身边总是围了一群人。这让他感到很高兴,觉得自己不再是班上那个吃丙等饭的落魄子弟,身份不自觉的给自己抬高了一截。

这个年月即便是学校里,也不全都是学习学生们也要从事生产劳动的,学校后面的一条大拐沟里有孙少平他们班种的实验田。

尝试过饥饿的人都知道,如果安静的在那里呆着,饥饿的感觉还不会那么快袭来。可孙少平不一样啊,他每天都吃半截饭,压根儿就吃不饱,只是劳动不到一小时的光景,他就已经被饿到晕头转向,有气无力的抡着锄头,尽

量不让人甩下太多。

好不容易熬到了快要收工的时候,同班也和他同村的田润生突然闪到他面前小声说道:

“少平,我姐中午过来找我,说等中午放了学,让我把你给带上,下午去我爸家一趟。她说有个事儿要给你说,还让你别在学校灶上吃,到我二爸家去吃饭。”

田润生说完就又回到他自己的岗位去了,独留下孙少安一个人在那里不知所措。

孙少平之所以会内心感到惶恐是有原因的,田润生的姐姐叫田润叶,和他大哥孙少安是小学同学,从小一起要到大,感情极好。后来田润叶去到县城上了中学,孙少安则是因为家里穷到揭不开锅,回家当了农民。

可即便是这样,田润叶也没像别的姑娘那样嫌贫爱富,还是像以前一样,对待他们一家人。后来田润叶在县城的城关小学当了老师,成为了公办教师,每次回到双水村,她总会到家里来看望大家,而且每次都不会空着手来,

带来城里的一些好吃的。

最关键的是田润叶在村里的名声极好,不管是谁提到这个闺女,都会不由得挑起大拇指。

田家一族在村里有个傻子田二,跟他们家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算不上。

这个田二不光自己脑子不灵光,还遗传给了下一代,父子俩经常在窑洞里窝吃窝拉,弄到臭气熏天。

村里人嫌弃的不得了,谁都不愿意靠近他们家,唯恐被熏吐了。只有田润叶会经常提着点心去探望他们父子俩,这让村里人都会这个姑娘有德行。

相比之下田润叶她爹田福堂的名声就要差上许多了,不过他作为村支书是村里的当权派。

至于田润生和田润叶的二爸就更是不得了,是ge委会的主任,有时候路过双水村,回村看看的时候,人家坐的都是吉普车!

以孙少平和田润叶的关系,她要求自己做的事儿,孙少平只有照办的份儿,从不带犹豫的。然而这一次他却是犯了难。

孙少平找遍自己的行李,所有的衣衫全都是补丁连着补丁的,比街边的要饭的穿的强点有限。就这么一身跑去田润叶她爸家做客,他感觉自己实在是拉不下这个脸,太羞耻了。

孙少平有心不去,可是田润生说明了姐姐田润叶是有事找自己,这就让他有些抓瞎了。最终他想了个折中的办法,那就是今天破天荒的提前去打饭,吃完后直接去到城关小学门口去找田润叶,左右城关小学离他们宿舍没多

远。

可是孙少平的这个主意很快就落空了,因为可不止他一个人着急打饭,论起专业素养来,他比那些吃欧洲餐、亚洲餐的同学慢了不是一星半点儿。

孙少安唯恐田润生堵着他,所以只能是战略性撤退,跑去学校外面溜达了一大圈儿,直到在院墙外听到围着总务科打饭的同学陆续散去,他才从学校的后门钻进来,雷打不动的去到馍里拿上了自己的两个黑馍。

孙少平想的是不错,只可惜有人料定了他的性子。当孙少平端着装着黑馍的饭碗进到宿舍,就看到田润叶正坐在炕边,笑呵呵的看着他。

田润叶也没跟孙少平废话,直接夺过了他的饭盔,放在了炕上,然后不由分说的拉着他的手臂,大声道:

“走,跟我去我爸家吃饭!”

孙少平一路跟着田润叶来到了原西县ge委会的大院,进来之后,一溜整齐的窑洞排在那里。

直到来到最上排的窑洞砖墙边上,田润生正蹲在那里抽着旱烟,不熟练的弹着烟灰。看到孙少平后,他笑嘻嘻的说道:

“我去宿舍找你,结果你这家伙躲着我。还得是我姐出马,一抓你一个准。行了,我去看电影去了,没空理你这个家伙。”

孙少平被臊的满脸通红,跟着田润叶进了边上的一孔窑洞。这个窑洞跟他们平日里住的不大一样,没盘炕,东面摆着两个盖着白布帘的沙发,西面则是一张折叠饭桌。

田润叶叫孙少平先坐,然后就离开了。孙少平试探着半拉屁股挨在沙发上,结果却陷了进去,让他没坐稳就直接站了起来。他平日里坐的都是板凳,压根儿就没见过什么沙发。

没过一会儿的工夫,田润叶拿过了四瓶冰峰汽水进了屋,还贴心的递给他瓶启子。孙少平为了不在田润叶面前露怯,笑着说道:

“这个额见过,学校开运动会的时候,额见顾养民他们喝过。”

冰峰汽水是一九四八年诞生于西安的本土汽水品牌,以玻璃瓶橙味汽水闻名,哪怕是到了后世,也都一直没换过包装和口味。

然而在当下的年月,这是妥妥的奢侈品,像孙少平这样的落魄子弟,也就只能看看。

至于孙少平提到的顾养民,是他同班的班长,父亲是黄原师专中文系副校长,家境富裕,每天穿戴时髦,还戴着块手表,喝瓶汽水什么的,对于他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

田润叶是看着孙少平长大的,所以自然理解他年轻人好面子的那点小心思。只是笑了笑,然后说道:

“饭早就已经准备好了,额去拿饭去,一会儿额有事跟你说。”

过了不一会儿,田润叶就端着个大红油漆的木盘进屋了,然后把冒尖一大碗白菜猪肉炖粉条放在他面前,还有一大盘自己白面馒头。接着她拍了拍孙少安的手臂,说道:

“快坐下吃,我们都已经吃过了,我去把炉子的火熄了去。”

望着田润叶离去的背影,孙少安松了一口气,毕竟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这顿饭他才好意思吃下去,要不然天知道会有多别扭,那样无异于上刑。

饭菜的香气让孙少安垂涎欲滴,他索性什么都不想了,直接抓起了白面馒头,大口狼吞虎咽了起来。只是片刻的工夫,不仅把那一大碗猪肉白菜炖粉条刨没,还吞了五个白面馍。本来剩下的两个他也吃的下去,但是让他克制

住了,要不然就有些太丢脸了。

孙少平放下碗筷,这时候才感觉到肚子有些胀,他吃的太多太急了,平时肚子里没有半点油水,冷不丁吃了这么多的荤腥,他都害怕自己会吃伤食,索性站起身来,在原地活动着。

这时候孙少平注意到田润叶正在院子里和一个穿着花格子外套的中年女人在说话,田润叶叫她二妈。孙少平知道这个人,这是田润叶二爸田福军的妻子徐爱云,她在县医院当大夫。

得知孙少平来家里吃饭,徐爱云表现的很平静,还笑着聊了两句孙少平的父亲孙玉厚,六九年那会儿孙玉厚还救过她丈夫田福军的命。

简单的寒暄了几句后,徐爱云把田润叶拉到了一旁,然后问道:

“我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对象李向前,你到底咋想的啊你咋老不跟别人见面啊”

因为涉及到别人的隐私,孙少平没再继续听下去了,哪怕田润叶之前和大哥在处对象。

只是过了没一会儿,田润叶打发走了二妈,回到屋内,她的脸色不大好看。虽然在面对孙少平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模样,但是笑容却有些勉强。

两人闲扯了几句,正在这时,一个披着军绿色的外套,头戴着一顶解放帽女子从外面走了进来。田润叶起身给二人做着介绍,这位是她堂妹,也就是她爸的闺女田晓霞,现在也在县高中上学,和他一届。

田晓霞没有任何的局促,表现的落落大方,对着孙少平笑着问道:

“你和润生是一个班的吧在学校的时候我好像见过你。”

孙少平的脸红的跟猴腚似的,他有些局促的低下了头,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破衣烂衫。站在这个打扮洋气,模样俊俏,穿戴又漂亮的女同学面前,他觉得自己就好像是叫花子跑到他们家来讨饭似的。

田润叶起身去收拾碗筷了,临走的时候让田晓霞招待他,田晓霞热情的给孙少平泡茶,随即笑着说道:

“咱们都是一个村的老乡,你以后没事儿就到我们家来玩。我长这么大还没回过双水村呢,什么时候有时间了,我跟你还有润生,咱们一起回一次双水村!

我是高一二班的,听润生说起过,咱们村还来了两个同学,都分在高一一班,也没去认识下你们,你看,我这个老乡真是太不像话了!”

田晓霞和孙少安交谈的时候,用的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这让孙少安感到有些惊奇,这一看就是个见过世面的姑娘。而且她军绿色的外套,竟然像男生那样披在身上,这在当下的年月实在是太罕见了。

孙少安木讷的站在那里,浑身紧绷着跟弓弦似的。好不容易盼着田润叶从厨房里折返回来,他赶忙说道:

“姐,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田润叶也看出了孙少平的窘迫,他笑着说道:

“行吧,那我去送送你。”

一旁的田晓霞脸上泛起了古灵精怪的笑容,把茶杯朝着孙少平的方向推去,然后笑着说道:

“喝口水再走呗,要不然我这算是白泡了。”

孙少平脑门的汗都下来了,田润叶自然看得出小霞是在开玩笑,嗔怪的拍了她一下,然后披上她那件红色花袄,带着孙少安离开了。

走在通往县中学的石板路上,田润叶突然停住了脚步,对孙少平问道:

“这周六你回不回家去”

“回!”

“你回去以后,给你哥说,让他最近抽个空,到我这里来一下!”

田润叶说这话的时候,没看孙少平,只是一味地低着头,踢着前面的石子,这也让孙少平看不到她的脸色。

孙少平明显愣了一下,想不出来田润叶叫他哥过来干嘛,而且田润叶不说,他也不好去问。随口回道:

“姐,你也知道,现在家里一包,我怕他抽不开身......”

还没等孙少平把话说完,田润叶直接拦住了话头,抬起头,目光坚定的看着他,叮嘱道:

“不管怎样,无论如何都叫他最近来一次!一定要把这话捎到,叫他到城里后,直接到小学找我,记住了没!”

孙少平很少见到田润叶这样严肃认真的模样,他也挺直腰保证道:

“放心吧,我一定把你的话捎给他!”

“这就好!”

田润叶一直把孙少平送到了县中学的大门口,随即从自己的衣兜里摸出个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口袋,说道:

“你快回去吧,那点粮票你拿着换点细粮吧!”

还没等孙少平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田润叶就已经消失在坡下的拐弯处了。

孙少安打开田润叶塞给他的小布包,里面放着一摞粮票和三十块钱。粮票他数了数,足有五十斤。他自嘲的笑了笑,自己传话的费用可不至于这么贵,田润叶之所以这么舍得,全是看在大哥的面子上......

田润叶一个人走在回去ge委会大院的路上,神情有些恍惚,再没了见到孙少安的笑模样。

其实她之所以会选择让孙少平给孙少安捎话,而不是直接去联系孙少安,这背后蕴含着复杂的情感纠葛、现实考量以及庄户人家特有的处世智慧。

首先田润叶作为公办教师,是双水村少有的知识女性,尽管她深爱着孙少安,但是受传统观念的束缚,尤其是在父亲强烈反对两人交往的当下,她不能主动回村去找孙少安。让孙少平捎话,这样既保全了自己的尊严,又避免

了村里人的闲言碎语。

田福堂早就已经察觉到女儿对孙少安的感情,对于这件事情他的态度很坚决,决不能让女儿跳进孙家那个大火坑去,要不然她嫁的可就不是孙少安一个人了,是嫁给他一大家子的累赘。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拜托自己的弟妹徐爱云帮着闺女找了个相亲对象李向前,对方的父亲和自己弟弟一样,同是ge委会副主任,母亲是县医院书记,这样的亲家那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在这种敏感的时候,田润叶要想联系孙少安,极易被父亲田福堂发觉,作为双水村的支书,这个村子的大事小情,很少有能瞒得过他的。

经过多番的考量,田润叶最终把孙少平选择成为了自己的传话对象。他作为学生往返于县城与双水村之间,不引人注目,是最隐蔽的传话渠道。

更重要的是他是孙少安的亲弟弟,且读过书,思想开明,由他来传话,不用担心信息走样,可以有效的避免被曲解。

经过这么多年的相处,田润叶是了解她的少安哥的,对方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如果自己直接写信,他很有可能因为自卑而回避这件事。

但是通过孙少平带话就不一样了,这种情况下,孙少安就不得不正视她的请求。这也算得上是她的一点小心机了。

不得不说,田润叶算的很精细,然而她却忘了一句话,那就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最后她出于善意,给了孙少平五十斤粮票和三十块钱,却没想到给她和孙少平埋下了祸端。

孙少平刚回学校没多久,刚刚洗漱完,回到宿舍躺在了床上,就听到学校院子里响起了急促的敲钟声。然后就听到各个学生宿舍的门被敲响,所有的学生都被叫了起来,让他们全都去到操场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