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蚂蚁眼中的世界(七)

翌日,太阳已经爬上了半空中,后勤队营帐区的那棵树下,石珪闭着眼睛,依坐在树下,手边一个小方桌,上面摆着一壶茶,一小碟果子,还有半杯散发着袅袅热气的茶水,他一只手随意放在自己半弯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的手肘杵在桌上,张开的手掌,扶住了自己的额头,看起来正在假寐。

昨夜,石珪得到了《天水太一本义书》之后,心神激荡之下,他还是保持了一线清明,没有莽撞的即刻研学,他只是把书一股脑的灌注在自己脑子里,便忍着种种不适,赶紧赶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倒头就睡。

直到睡醒了,他才命人在树下,整治出了这么一出,看似假寐,实则正闷着着头,研究手里的《天水太一本义书》。

昨天夜里狂喜之下,根本没有来得及细看《天水太一本义书》,今日详细查看,才知道这《天水太一本义书》的五卷书上,都各有侧重点。

让石珪有些意外的是,五卷书中,仅仅只有甲卷上,才记载有基础性的修仙知识。

并且在五卷《天水太一本义书》的序言上,都明明白白的说明了,这套书仅供练气期新入门弟子使用。

而并不是当初他所认为的,第一卷是练气期使用,后面几卷,就是更高阶段的修仙知识。

整本甲卷书上,就只讲了一件事,就是介绍天水宗修行体系的概况,各种修仙概念,都是穿插在讲解天水修行体系的各处要点之中。

石珪只是大略的看了一下,就发现这套体系的所有概念的称呼,用的就是白衣少年玉简中,所述的修仙界主流称呼,例如修仙阶段划分之上,也分为练气、筑基、结丹、元婴等等。

此外甲卷上还有些天水宗常用的神通法术体系简介,还有天水宗一些特别著名的神通法术之类东西的记载。

乙卷则是主要记载两大部分,一部分是讲解天水宗的“道”,也就是天水宗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观点,以及对自身道路的认识观点等等,从而引申出了天水宗的弟子,必须要认可宗门的“道”,必须要对宗门忠诚等,天水宗弟子守则内容。

而乙卷的另一部分,则是从弟子守则内容出发,详细讲解天水宗的繁杂宗门戒律,大到叛出师门、杀害同门等重罪,小到同门争吵如何处理等等,林林总总共计七个方面,两三千条戒律,当然,作为启蒙书,乙卷只是做了详略适当的归纳介绍,并没有详细的一一列出戒律内容。

值得一说的是,沧潮子在自己的文章中,对天水宗弟子的教育里,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天水太一本义书》甲卷与乙卷的倒错。

按沧潮子的想法,天水宗就应该把乙卷,列作弟子新入门第一年的唯一课程,他认为只有学好了乙卷,才有资格去学甲卷等其余四卷,而不是甲、乙、丙、丁、戊五卷,一起下发后,混合学习三年,就统一的一起考核。

沧潮子认为,天水宗这种老套做法的后果,便是让《天水太一本义书乙卷》这一最重要的课程,变成可有可无的装饰,甚至会演变成,弟子们为了应付考核,而对乙卷的内容死记硬背,从而让弟子们,对天水宗“道”的理解,越来越弱,对宗门的忠诚,越来越少,最后就会沦落到,只求自身法术神通强大,而忘了宗门的存在,长此以往,宗门的衰败,就近在眼前。

石珪不知道,天水宗对沧潮子的建议,是什么态度?但只从这天水宗的传功玉简,落到了自己手中,就能想到,这天水宗即便重视,只怕也有限的紧,因为现实已经说明,天水宗并没有能够改变,这沧潮子预见到的悲观未来。

石珪唏嘘了一会,也就把这些情绪抛到了脑后,自顾自的顺着《太一生水妙化真经》往下看去,而这《天水太一本义书丙卷》,讲的就是天水宗的历史由来。

根据这丙卷所言,在沧潮子批天水宗教育的那个时间点,已经距天水宗成立有一万五千余年了,宗门刚刚在几十年前,举办了庆祝立宗一万五千年的大典。

天水宗的产生,也不过是一位蓝姓的修仙者,在参加某位道君的讲道法会时,对“上善若水,湿燥复相辅,成岁而止”这句道经心有所感,于是相约其他几位志同道合的修仙者坐而论道,从而推导出了《太一生水妙化真经》的最初框架。

此后,这位蓝姓修仙者有成,便广开仙门,将这门修仙之法传给很多上门求道之人,这些修行者中,不乏天资聪颖、天赋异禀之人,这些人边修炼,边相互交流,竟根据各自所悟之道,慢慢的将《太一生水妙化真经》的框架,给充实起来。

后来又过去很长时间,这世上修仙者对《太一生水妙化真经》的演化越来越多,一众修仙者各自修行的版本太多,如果不出意外,就要演化成不同的修仙功法。

此时,就有一个童姓的修炼者,颇有古风,他认为上善若水,阴阳四时相济,功法应包容兼蓄,相互借鉴交流,才能推动《太一生水妙化真经》的升华。

于是,他便立志要将世上的《太一生水妙化真经》整合统一起来,推导出真正完整的《太一生水妙化真经》。

此后,他便不辞辛劳的跑遍很多地方,费尽心思的邀约了,当时已知的修炼《太一生水妙化真经》道行最高的几位修仙者,前来交流论道。

而这几人应约而来后,在相互交流论道当中,竟然在相互启发之下,各自心中的奇思妙想不断涌现,一时之间不仅让自己修行大进,也让《太一生水妙化真经》隐隐有了升华之象。

于是,几人越来越惺惺相惜,便结伴去寻了块宝地,相邻结庐而居,日夜相谈甚欢。

渐渐的这几人的名声,就在修炼《太一生水妙化真经》之人中,越来越响亮,很多修行《太一生水妙化真经》的人,都赶来这几人的居所求教。

这几人也不吝啬,而是各自敞开了方便之门,将自己所学,倾囊悉心教授给其他人。

但后来,前来求教的人,越聚越多,人多了就会起摩擦,这些摩擦原本只是小事,但往往都会闹到几人面前解决,这让想清修的几人烦不胜烦。

后来,几人为了能够清修,也为了让一众前来求教的弟子们安分守己,便一致推选童姓修仙者出面,与其他修行《太一生水妙化真经》的人,约定修法三章,共同定下了规矩,终于维持好了,宝地的正常修行秩序。

有了规矩秩序,这个占专门修行《太一生水妙化真经》的团体,就开始变得越来越大,前来修行的人员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从它方慕名而来的求道之人。

而随着宝地中,修行的人员越来越多,众人之间进度不一,对功法所能接受的程度不一,几人也不可能再为后来者,从浅白处开始讲起。

于是,几人也就在所授弟子选择几位修有所成的人,代替自己教授基础知识,几人不过在月初月中月末,各开一场讲座而已。

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为了管理这些日益庞大的修行团体,这童姓修仙者不得已只能约上几位老友,专门与其他人商议,要将这个专门修行《太一生水妙化真经》的团体,变为功法传承的宗门,以方便大家修行。

众人也深感这庞大修仙者团体,也需要有人引领管理,才能各自安心修行,于是都一致同意,成立专门传承《太一生水妙化真经》的宗门。

众人一番商议之后,便决定宗门名为“天水”,一致推选童姓修仙者为掌门,其余道行最高的几人为长老,又从余下一干人等中,择出管事若干,堂主若干,其余均为弟子,根据所学深浅,分为几个层级,此后,又根据以前商议约法,定下了最初的宗门戒律。

从此,这天水宗,一方面是极力完善《太一生水妙化真经》,另一方面是广开山门,极力招收各类弟子,随着《太一生水妙化真经》不断修订完善,这《太一生水妙化真经》晋升境界极快的功效,是越发明显,极大吸引了诸多求仙延寿的之人。

于是,这天水宗越来越庞大,待到一千多年之后,竟然成了周围最为庞大的修仙势力,最终独占一洲之地,成为了赫赫有名的大宗门之一。

但世间事,有起就有落,到了沧潮子的时代,这已经度过了一万五千多年,出了无数英雄豪杰、能人异士,经历了大大小小各种危机险事,战胜了无数强敌劲敌,诞生了诸多流传后世的传奇事迹和典故的大宗门,终于不可抗拒的开始了衰落,留在丙卷的历史正文,虽看不出端倪,但那些越来越频繁征讨邪魔外道的记录,无不在诉说着,天水宗的风雨飘摇。

因此,在沧潮子的“章句”中言辞之间,也泄露出了,宗门里的无数能人志士,也开始针砭世事,企图挽狂澜于既倒。

但,不知过了多少年后,这煌煌天水宗,还是消散在了历史的尘埃里。

是的,石珪根本不知道,沧潮子针砭天水宗积弊的时代,距现在,到底是经过了多少岁月。

沧潮子所写的纪年称谓,石珪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他自己连陈国的纪年历史,都还在一知半解,稀里糊涂的,以他这贫弱的见识,又怎么能够确切的知道,从那时到现在,这中间的所流失的岁月,到底是几何呢?

就连丙卷中所述的历史事件,动辄以上百年为记,如此悠长的岁月,已经超过石珪的想象,而他平生所见的最长寿者,乃是平苍县的宋家老太爷,但那也不过只是享年九十三岁,可能连天水宗历史里,随便记载的任何一件小事,都没有能够活得过。

《天水太一本义书丁卷》要比其他四卷书丰富得多,《天水太一本义书丁卷》主要的内容,就是天水宗及其周围的地理人文之类。其中既有宗门所在以及势力范围内的地理环境,山川河流走向,气候环境,著名的产出之物,同时也包括了天水宗势力范围外,周边之地的大小宗门、地理环境概况,著名山川景色、以及大大小小著名人物的简介。

丁卷乍一看不过是天水宗以及其周围地域的地理人文、风土人情的记载,但一旦带入所处地域大小,瞬间就让石珪整个人,都有些疑惑茫然起来。

例如丁卷中说,天水宗作为大宗门,能独占一洲之地,天水宗把宗门所独占的大洲,称之为沄洲,而这沄洲就是一块单独的大陆,大陆上星罗棋布的分布着无数大小国家,作为天水宗的治下附庸,而这些国家里,单单方圆千万里以上的国家,就不知其数。

更为夸张的是,丁卷中还说,有另一块比沄洲还要大的大陆,与这云洲隔海相望,上面有三家规模与天水宗相差不大的宗门存在,在丁卷中是明明白白的告诫新入门弟子,日后遇见这三家宗门的弟子,一定要提高警惕,做到既以礼相待,又要暗怀提防之心。

对石珪来说,这丁卷实在太过于夸张了,因为他知道陈国就是个典型的千万里之国,这天水宗占据的一块大洲之上,居然有无数个和陈国一样大小,又或是大于陈国的国家,这让石珪一时间有些不相信,这天地怎能广袤到如此地步。

自己从平苍县到句陵河畔,就算是大军行军要比单人缓慢,但这前前后后的几乎都快走八九个月,如果这沄洲果真存在,那么它又要广袤到什么程度?恐怕就算宋老太爷从生下来就走,一直走到死,也不见得能够贯穿这沄洲之地,而这仅仅是一家宗门占据的地方。

这沄洲到底是真是假?它到底又在何方呢?距离陈国又有多远呢?

尽管石珪会忍不住的去,穷尽自己想象,来想象那沄洲的雄浑壮丽,但对他来说,他最喜欢丁卷的部分,其实是那些顺便介绍的修真百艺、功法法诀、法术神通的些许情况。

例如丁卷里就记载天水宗治下的各个坊市里,各自最著名的修真技艺,最著名的甚至要单列介绍,像天水宗宗门附近的氲墟坊市是以盛产灵水珠著称,这些灵水珠,甚至能吸引遥远大陆的修真者跨过大洋前来采购,更不用说,丁卷里还有一些介绍成名人物时,会提及这人所持的标志性法宝,所用的功法神通。

石珪虽只能看个热闹,但是那些炫目的功法神通之名,丰富灿烂的各式修真百艺,珍贵奇异的各种修真物产,都让石珪看的是眼花缭乱、目眩心驰,这可真比那些个话本里的东西好看多了。

《天水太一本义书戊卷》对石珪来说,可能是最枯燥最无用的一卷,这卷通篇讲的就是,天水宗的宗门架构,以及天水宗的各种宗门仪轨。

这天水宗不愧是大型宗门,各种内部机构叠床架屋,石珪稍稍数了数,就数出了八九百个大大小小的部门堂口,更不用说这些堂口多如牛毛的职能职责,石珪甚至看见,还有专门管理仪轨中捧盘子的部门。

随着天水宗的消亡,这些与天水宗生死休戚的制度仪轨,也最终成了毫无价值的死物,这整整一卷书,对石珪而言毫无用处,唯一的小收获,就是他终于弄明白了,沧潮子文章名里的碧波堂,指的一间专门教导新入门弟子的场所,而类似的场所还有几十个。

石珪匆匆地把五卷《天水太一本义书》过了一遍之后,却又有些迟疑起来,他对这书的真实性产生一些疑虑。

作为捕头,在衙门里打滚多年,让他见识过了什么叫文过饰非,书上冠冕堂皇的记载,背地里的真实往往是另一个模样。

就拿丙卷来说,书中记载蓝姓老祖是如何广开仙门,有教无类,传授仙法,但石珪心中却总是阴暗的想到,这莫不是这蓝姓老祖才创出一门新功,便传给各式各样的人修炼,在观察这门功法的好坏效用?

在看到童姓老祖聚众成宗的记述,这石珪却是总会往坏的方面想,也许是那童姓老祖,觊觎他人手中的传承,便想着法约战他人,等他人应战之后,就用武力或是诡计,拿下了众人,然后威逼或是利诱之下,整合《太一生水妙化真经》,然后再把这门功法传给广招而来的弟子,不断完善这门功法。

等这门功法完善之后,看到如此之多的修仙者,可能就野心勃起,或抢或夺的,就在沄洲这块宝地上扩张起来,到了千年之后,就成了独占沄洲的大宗门。

石珪在自己心里认为这可能才是真相,但悠悠的时光之前,早已湮灭在历史中的事情,谁又能说的清,道的明?

此后,丁卷、戊卷上,那些大尺度的时间和空间的记载,让本就有些疑虑的石珪,更加惶恐,那些超过他想象极限的大尺度时间和空间,让他怀疑这是不是沧潮子自己编的胡言乱语。

因为,他在白衣少年的留下玉坠中,根本就没有见过如此巨大尺度的时间和空间描述,那白衣少年留给他的信息中,都是以极为模糊的形容言语,描述这个宇内,而如今,《天水太一本义书》的丁卷、戊卷上明明白白的写清了时间和空间的尺度,而他无法想象如此巨大尺度,也只不过这宇内小小沧海一粟。

如此巨大时间和空间,穷尽一人的一生,也无法走遍,那么还在这个尺度之上的巨大天地,究竟对人而言有何用?

于是,石珪心中本能的,对这样的无可了解的事物,有了些许畏惧,甚至不愿相信这书的真实性。

他睁开了眼睛,抬头看了一眼,那轮快要到天空中间的太阳,那轮看起来不过簸箕大小的骄阳,竟然能光照整个天地,那么它距离大地有多远?它到底有多大?沄洲一样宽广的大陆,和它相比呢?

就在这一瞬间,石珪忽然畏惧起来,他赶忙把目光收起,低垂着眼皮,抬起手边的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死死的盯着脚下的小草,回想着在句陵看见蚂蚁悟道时的所有细节,心中默念着,自己现在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蚁,还没有抬头问询天地的资格。

良久之后,他终于抬起了头,深深的吁出了一口气,他慢慢的给自己斟满了茶水,然后缓缓抬起茶杯,小口小口的抿着,自己本是蚂蚁,此时只需顾好自己的眼前事就行。

沧潮子忧心天水宗的教育错误,又关自己什么事情?毕竟天水宗早已消亡不知多少年了,他忧心的东西与现在的自己完全无关。

天水宗的历史再辉煌、鼎盛时期再煌煌声势,又能如何?这世间再无天水宗,自己也没有什么复兴之念,只不过是借这天水宗,往昔的功法一用,助自己能够顺利的走上修仙之途罢了。

想通了此节,石珪便不再矫情,也顾不得去思考更多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所要的,不过只是那份,能够让他完全理解功法所言的基础修仙知识。

于是,他便不再理会《天水太一本义书》的乙、丙、丁、戊四卷,只将甲卷独独捧出,细细研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