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苦涩的青梅

感受着扑面的微风,上官凝漪睁开双眼。

视线所及的正前方,是一片辽阔的湖泊。

碧蓝的水面明镜般澄澈,反射着温润柔和的光华。

湖畔是厚实细腻的白沙,远远望去好似炎夏积雪。

晴空有浮云朵朵,不时有飞鸟掠过,啼鸣声袅袅回响。

望着周围的绝美景色,少女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后意识到身在何处。

这里是天歌市南郊的玄镜湖。

“欸?”

作为天歌市土著,上官凝漪对玄镜湖很熟悉,却想不起自己为何在这里,大脑有种莫名其妙的空乏感。艳阳款款落于湖畔,将素净的公主裙照得雪白,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污渍。

“什么情况......”

上官凝漪有种感觉,即自己做了一场梦,一场并不开心的梦。可当她努力回忆时,却根本想不起个中细节,仿佛刚从严重的脱力中恢复,纵然意识清醒却依旧有种淡淡的倦意。

“今天可真清静......”

上官凝漪尝试几次,始终没有任何头绪,于是无奈地放弃思考,遂发现本该热闹非凡的湖畔,不知为何竟看不到一个人影。此时的她略感疲惫,有心想要放松一下,便开始沿着湖畔散步。

空旷无垠的天穹之下,美丽的少女踏沙而行。

仿佛隔绝在位面之外,是寰宇中唯一的存在。

她的意识不知不觉放空,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周围的风景一成不变,眼中的世界趋近凝固。

大约很久很久很久以后,视线尽头出现一座码头。

码头上有一道熟悉的背影。

“时海哥?”上官凝漪眼睛一亮,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怎么才来?”时海转过头来,与少女面对面。

“咦?”上官凝漪一愣,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不是说一早么,让我等大半天。”时海这般说道。

“......对不起啊,没看时间。”

眼前的时海眉头微皱,看上去明显有些急躁。

不再是温文尔雅的模样,言辞之间透着少许不耐。

上官凝漪见状怔了一下,很快又露出歉然的表情。

赔笑过后却仍有疑问,于是便试探性地开口。

“时海哥,你约我过来......”

“不是我要走了,你说来送送我?”

“呃?”

“怎么这都能忘?”

“嗨,我这脑子,也不知道咋了......你要走?”

“……”

上官凝漪抬起小拳头,一边自嘲一边锤脑袋。

等理解了对方的意思,才有些意外地停下来。

望着少女懵圈的模样,时海禁不住更加无语。

不过倒也还是耐住性子,跟青梅竹马解释了一遍。

“紧急任务,时间地点保密,工作期间不能联络。”

“原来如此,要去多久?”

“顺利的话一年半载。”

“那倒不算太长......”

“慢的话十年八年也说不定。”

“……”

听了时海的解释,上官凝漪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两人这些年不常聚首,却也一直在互寄书信,彼此间的联络从没断过,可如果真失联个十年八年,怕是连她这种清淡的性情,都会感觉有些不太能接受。

不过也仅仅是不好受而已。

两人都是天歌市土著,年幼时几乎天天见面,是地地道道的总角之交,彼此间的关系相当要好。青春懵懂的岁月里,他们还曾许下过约定,为此生的相伴之道下了定义。

「不因时光流逝而褪色,不因距离遥远而淡漠,不因身份改变而疏远,不因对方身边有人作陪而离弃。秉承永恒之心,在漫长人生中彼此相伴,直至其中一方生命的尽头。」

这是少年男女间的约定。

天真中带着简单的纯粹。

上官凝漪铭记在心,遵循约定中的内容,保持着平和的态度,自忖莫说区区一年半载,就算真的十年八年不联系,也不会动摇她与时海的关系。基于这样的认识,少女就只是愣了一下,很快便心怀释然地接受现实。

“无妨。”

“什么?”

“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

上官凝漪脸上噙着笑,坦然给出自己的回应。

只道对方也会坦然地接受,并对将来的重逢许下期待。

就像他们这么多年以来、每次即将分开时的样子。

可时海却意外地没有回应,听罢就只幽幽地叹了口气。

“真要过个十年八年,你怕是都嫁人了吧。”

“那也没关系啊,又不影响咱俩。”

“......你还真看得开。”

“......嗯?”

时海的表情很复杂,既有落寞又有自嘲,乃至有种隐而不发的愤懑,与平时儒雅随和的他判若两人。上官凝漪不明所以,见状却不禁有些难受,自忖对方马上要远行,心里便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哄哄自己的青梅竹马。

“抱歉啊,时海哥。我说错话了,别往心里去。”上官凝漪不问缘由、不争对错地道了歉,语气也变得更加温柔。“你这眼看着就要走了,我都没考虑你的感受......”

“不,你没错,都约定好了,毕竟早就约定好了。”面对少女的歉意,时海却没有买账,就只苦笑着摇摇头,眼中的自嘲愈发明显。“可当时的我们,又懂些什么呢?”

“你今天是怎么了?”

上官凝漪一直顺着对方,此时终于忍不住皱了眉。

少女的内心涌起异样感,只觉这不像平日的时海。

“我怎么了......呵......我怎么了......呵......”时海自说自话般低着头,言语间掺杂着难听的干笑。“我就是觉得自己很可笑,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儿,居然敢夸下海口谈永恒。”

“这很可笑么......”上官凝漪眯起眼睛,倒也没有感觉生气,内心只有浓郁的茫然与不解。“你就这么看待你自己、还有跟我许下的约定?我们一直都能做到啊,明明一直做得很好啊......”

“是啊,作为一个旁观者,我一直做得很好。”时海缓缓抬起脑袋,直视上官凝漪的眼睛。“站在你世界的边缘,看着你一点一点长大,一点一点离开我的世界。再看着你嫁给别人,结婚生子白头偕老,而我却什么都没有。”

“你......”上官凝漪语塞,双唇几度开合,却没发出声音。

对于时海的心思,上官凝漪自然明白,只不过在她的眼里,相比于热烈的男女情愫,对方实则更习惯绵长而恒久的陪伴。同时她也非常清楚,作为一个传统烈阳男性,他一样有着自己的死脑筋。

时海不止一次说过,自己像一个老顽固,骨子里有种迂腐的坚持,在获得足够强大的力量、能为另一半遮风挡雨前,是不会考虑寻觅伴侣的。她一直笃定地认为,基于这种愚蠢的自尊,他想必更乐于维持现状。

可上官凝漪发现,自己似乎想错了。

时海心底的那份占有欲,正在一天一天不断累积。

如今不仅趋近爆棚,甚至已经开始扭曲。

“跟约定不一样,对吧?没错,我不甘心这种永恒......”时海一朝表明了心迹,像是挣脱了一副枷锁,说话也不再瞻前顾后。“我嘴上说得比谁都好听,其实跟别的男人没区别。跟你想的一样,我是个烂货,你满意了?”

“我从来没这么想你......”

“我就是想独占你,见不得你跟别人好,光琢磨琢磨都要发疯。”时海十指紧绷,手掌反复开合,紧咬着后槽牙。“陪了你这么多年,以为迟早的事儿,早晚会水到渠成......可结果到头来,你心里除了我,还是有别人了。”

“......”

时海的声音充满怨意,仿佛被辜负的可怜虫。

既像在嘲笑多余的自己,又像在指责少女的无情。

上官凝漪却说不出话来,只能绞着双手站在那里。

无言以对之余又有些委屈,眼角没来由泛起一阵潮意。

“你跟他较什么劲......”

“我不该较这个劲?”

“他都失踪了......”

“对啊!他都失踪了!你还成天想着找他!”

上官凝漪还没说完,时海突然咆哮起来。

沙哑的声音里饱含酸涩,携炙热的恨意喷薄而出。

原本晴朗的天空之上,也突然涌起层层阴云。

烈阳的光辉被迅速遮蔽,沉重的昏暗笼罩了湖畔。

很快有雷声轰隆作响,继而有大雨哗哗坠落。

浸湿了纯白无瑕的公主裙,也给少女的瞳仁蒙上水雾。

模糊的视线彼方,是一张狰狞的脸。

“失踪什么意思!你一个烈阳人!难道不明白么!”

“他死了!回不来了!你还要找他!”

“没这档子事儿!我还能跟他争!”

“现在他找不着人了!你就永远有个念想!”

“我就算得到你!也没法赶他走!”

“我拿什么跟一个死人争啊!”

落雨愈发密集,渐成滂沱之势。

一男一女伫立雨中,早已淋成了落汤鸡。

时海怒吼不止,模样如癫如狂。

上官凝漪低眉垂首,不争不辩也不回答。

两人相距不过数尺,却仿佛隔了千万里。

离湖岸不远的地方,有颗高大的青梅树。

枝干在狂风中摇曳不止,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折断。

累累硕果掉了满地,摔成一摊稀烂的泥。

......

引擎声由远及近,有快艇冒雨驶来。

时海闻声悠悠转身,迈步走到码头边缘。

“要走了么。”望着那无比熟悉、却有些陌生的背影,上官凝漪如鲠在喉。

“嗯。”时海终于恢复平静,声音变得清冷至极,仿佛斩断了一段因果。

“千万保重。”

“......”

“时海哥,再见了,我等你。”

“不必再见,上官凝漪。”

望着那原本无比熟悉、如今却有些陌生的背影,上官凝漪只觉如鲠在喉,好多话卡在喉头出不来,就只挤出零星的道别之言。时海却无动于衷,撂下一句不必再见,头也不回地登上快艇。

快艇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上官凝漪伫立岸边,怔怔注视着阴沉的湖面,任凭暴雨将衣裙浸了个透。她的眼眶逐渐湿润,泪水混着雨水滑落眼角,而那股本已消失的疲惫感,也趁着这个机会强势归来。

少女只觉头晕目眩。

仿佛耗尽全部心力。

仰面向后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