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道别
“好久不见。”
“......李暮雨？”
望着微微勾起嘴角、脸上泛着浅笑的青年，项良略感意外地张大眼睛。至于一众参与者，先前刚听完李暮雨的故事，此刻也都没来由心头一凛，纷纷将目光投向穿帽衫的男女。
“说谁母猩猩呢？”韩晴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抬起膊勒住项良的脖子。
“......”项良被当场抓包，脸上罕见地泛起暗红，努力避开韩晴的目光。
“才几天不见呐，嘴咋这么碎了？”韩晴用拳头狠狠顶住项良的腰眼。
“......”项良自知理亏，始终耷拉着脑袋，默默承受少女的手段。
“你喜欢吃辣的？”韩晴狠狠发泄一顿，意犹未尽地放开项良，将目光投向那个口嗨的矮冬瓜。
“不是，没有，瞎说呢......”矮冬瓜见势不妙，禁不住浑身盗汗，哆哆嗦嗦地连连摆手。
“看来这段时间，你都在找曹鹫。”李暮雨拦住韩晴，目光直视着项良。
“嗯。”对于先前独走的目的，项良并没有否认，干脆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单独找他？”李暮雨追问道。
“想确认一些事。”项良说得模棱两可。
“呵......”李暮雨也没有刨根究底，转而将视线投向仲强。
“咕嘟......”仲强使劲咽了口吐沫，面颊没来由地抽动起来。
仲强作为老牌鹰巢成员，早在792年春末之际，便和青藤打过交道。当时他身为鹰组主力，一手蟹螯异化术炉火纯青，却被唐威一棍子打成重伤，右臂落下难以恢复的残疾。
793年初夏时，仲强成了青藤的俘虏，被编入南下清剿凶兽的队伍。期间他不服管教，公然违抗当班的看守，随后被韩晴带人制服，吊在树上狠狠地抽了一顿，后背也因此留下狰狞的疤痕。
793年的隆冬，在四路信使连夜出发、留守诸人酣然入梦的晚上，仲强随曹鹫逃离玄天圣宫，将西侧的出征队伍斩尽杀绝，盗取了逃离泠雨的珍贵名额，这才得以偷偷摸摸地回到国内。
仲强心里清楚，倘若被别的失踪者找到，自己恐将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近来一直紧紧抱着曹鹫的大腿。此时置身昏暗的车厢，望着突然出现的李暮雨，他周身的戾气荡然无存，只剩源于骨髓的强烈恐惧。
“你杀了西路的信使......”
“没有！不是我！曹鹫杀的！”
“可我听丁忆说，你也动手了啊......”
“我是被逼的！我要不动手！当时就得死！”
“噢，这样啊......”
望着脸上似笑非笑、一步步逼近的青年，仲强几乎吓破了胆，一边摇头一边快速后退，随即砰地一声撞在车厢壁上。李暮雨则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地抬起右手，指尖有刺眼雷弧噼啪跳跃。
“别杀我！别杀我！”仲强汗毛倒竖，直接跪倒在地，开始朝李暮雨磕头。
“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呗？”李暮雨蹲下身子，按住仲强的脊背。
“别！我还有用！我还有用！”仲强几近崩溃，将地板撞得砰砰直响。
“噢，你还有用啊。”李暮雨手底用力，将双腿不听使唤、像烂泥般瘫在地上的仲强揪起来。“那就说说呗，说说我们亲爱的曹先生，葫芦里面究竟卖的什么药，这段时间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仲强刚刚上车时，还是威风凛凛的模样，可随着项良的突然出现，却莫名变成低三下四的小弟。待李暮雨粉墨登场后，他更是放弃了所有尊严，甚至没等对方使用手段，便化作一条跪地乞命的丧家犬。
车厢里数十名男女，此刻尽皆屏息凝神，在见证着事情始末的同时，心头也涌起难以言喻的震撼。至于马晓宰和那壮汉，由于平时与仲强相熟，心里很清楚自家大哥有多厉害，所以见到这幅场景更是被吓得大气不敢出。
对于旁观者的想法，仲强再无精力顾及。
两半嘴唇噼里啪啦地开合，将自己知道的事和盘托出。
按照仲强的说法，跟着曹鹫逃回国以后，他们一行人为了活命，一度颠沛流离东躲西藏，某天偶然遇到了一位“大人物”。待袒露了失踪者的身份、将泠雨的情况和盘托出，曹鹫等匪首便得蒙垂青，一跃变成了修罗境强者，其余人也算寻到了靠山，转而开始给新东家打工。具体到本次“大项目”，即是煽动不知底细的人，在途太平市附近制造混乱，借此引起国家力量的关注。
曹鹫曾经嘱咐仲强，一旦混乱开始蔓延，作为核心成员的他即可抽身。至于被煽动的人，便会成为合格的炮灰，用以牵制相关部门的注意力。这番话落在众人耳中，霎时间激起一阵骚动，莫说那些地位低微的参与者，便是马晓宰的脸色都变得相当难看。可李暮雨却没理会这些，听罢先是沉吟了片刻，随即将目光投向项良。
“离开泠雨的时候，他也是灵元后期。”李暮雨掰着手指头，一字一句地往下说。“我有最好的老师，拿着最好的资源，还有研究院硬抬一手，这才勉强达到修罗境的......”
“你是说，曹爷的修为有问题？”项良若有所思。
“这种不正常的修为增幅，通常意味着巨大的代价。”李暮雨微微侧目，瞥了眼如鸟惊弓的仲强。“你能不能猜出，他嘴里的大人物，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了得到这份力量，曹鹫又付出了什么呢？”
“......”项良半晌都没吭声，两只手掌反复开合。
“能猜到他在为谁效力吧？”李暮雨继续追问道。
“......”项良的眼睛微微眯起，不置可否地沉默以对。
“那个‘大人物’是谁？”李暮雨没为难项良，转而将目光投向仲强。
“我不知道......没跟我说过......”仲强蜷在角落里，声音哆嗦得厉害。
“那你能不能猜到，那人在为谁服务？”李暮雨抱着膝盖蹲下身子。
“......”仲强目光闪烁，眼皮飞速眨动，不敢与李暮雨对视。
“要不，带你回泠雨，让风掌门来问你？”李暮雨和善一笑。
“别！别！我说！我说！”听到那位慈眉善目、待人和蔼的老者的名字，仲强却像是被踩了尾巴，一边求饶一边交代问题“那人是！是！潜伏者！估计！估计是！三位主宰之一！给外星人服务的！”
先前听项良提及外星人，旁观者们本就有些懵圈，此刻望着仲强的模样，则更是有些无所适从。李暮雨却没空多做解释，把吓尿的仲强丢在原地，坐到项良旁边悠悠开口。
“如何？”
“......我想亲口问问他。”
“如果是一样的答案呢？”
“......我会动手。”
“好。”
……
晚上十点。
列车停靠在一座小站。
几名男子身着劲装，鱼贯钻进车厢内部，领头之人生得高大挺拔，先是朝李暮雨端正行礼，随后则亮出一张工作证，示意车里的人配合调查。望着那张四十一局的证件，在场的参与者老实得要命，见状极为顺从地站起身来，跟着那名高大男子往车下走。
齐筱雅站在队尾，望着背对着自己、正与别人交谈的李暮雨，刚准备凑过去说些什么，便被一只大手推了一把，与卢峰肩并肩踉跄着迈出推拉门。一朝重回露天之下，她顿觉冷空气扑面来袭，而在视线彼方的空地之上，则有一大群人正自严阵以待。
借着略显刺眼的灯光，齐筱雅缓缓扫视人群，一眼便看到唐威的身影。视线挪移之间，她还瞅见一位上过电视的美妇，即是天歌市上官家的当代主母。在上官夫人身侧，则有年轻女子楚楚凝立，容颜完美得没有一丁点瑕疵，浅灰瞳眸荡漾着摄人心魄的粼波。
似是感受到齐筱雅的目光，那灰眸女子微微侧过脑袋。
两道视线于半空中交汇，无声无息地定格了一瞬。
「......」
齐筱雅怔了一瞬，莫名地一阵心悸，诸般情绪还没开始发酵，便又被推着往前走了些距离，与那女子的对视也被中途打断。来到站台南侧的角落，钻进警戒线围成的圆圈，她双手抱胸地裹紧外套，呆滞地盯着不远处的列车。过得片刻功夫，李暮雨和韩晴最后下了车，而周围的人群也随之动了起来。
“敬礼！”在高大男子的带领下，四十一局职员们整齐列队，向灵塔之光李暮雨举起右手。
“暮雨委员。”全副武装的袁仁一声令下，科研保卫队成员挺胸抬头，向独立委员李暮雨行礼。
“人还挺齐。”李暮雨向两拨人马回礼，又朝一众失踪者点头致意，随后将目光落在水粼身上。
“早就准备好了，就等你招呼呢。”水粼左肩靠着田恬甜，右胳膊挽着自家闺女，身后是一众星盟强者。
“你这男朋友，胆儿还挺肥......”田恬甜打量着李暮雨和韩晴，满脸坏笑地调侃起上官凝漪。
“别废话了！麻利儿的！赶紧出发！”米罡站在唐威旁边，鸭头杖反复戳杵地面，看上去有些急不可耐。
“别急，还有些事儿，等我处理完。”李暮雨安抚住米罡，将高大男子叫到面前，开始安排接下来的工作。
李暮雨先前隐藏身份，与韩晴扮作落难情侣，即是得到线人的信报，得知途太平市要出乱子，与齐筱雅偶遇纯属意外。待仲强出现在眼前，他便猜到是曹鹫在捣鬼，遂不动声色地启动核心，将相关情况传递给自己的同伴。
如今仲强等人落网，相关阴谋也水落石出，想要平息麻烦并不费事。可李暮雨却明白，他们正面临着更大的问题，那就是泠雨里面的真实情况，以及对抗潜伏者的某些安排，可能已经通过曹鹫之口被人主知晓。
对于眼前的局面，李暮雨心里固然没谱，却知当务之急是抓住曹鹫，才能确定到底哪些情报泄了密。鉴于大部队已经到场，他便让四十一局兵分两路，其中二十余人随自己北上，只留五六个人处理仲强搞出来的烂摊子。
按照相关工作流程，被仲强叫来的几十号人，无论被骗还是出于自愿，都要回四十一局接受调查。鉴于回程人手不足，李暮雨便求助袁仁，就近找了刚刚完成任务、准备回院复命的科研保卫队员，顺路协助四十一局押送被调查者。
三言两语之间，李暮雨便交代完事情，准备与大队人马继续北上。站台南侧的角落里，齐筱雅先前一直在发呆，直至此时才恍然间大梦初醒，不管不顾地要往警戒线外面冲。
“老实点儿！”
有个小胖子身着劲装，正在警戒线外面站岗。
见状瞪着眼吼了一句，伸手把齐筱雅往回推。
“小卢！没事儿！我前女友！”李暮雨注意到异状，朝小胖子喊了一句，随后松开韩晴的手，朝警戒线的方向快步走去。“没修为的普通人，这回被卷进来的，你们别太难为她。”
听了李暮雨的话，小胖子没有任何废话，极为识趣地退到远处。至于先前调戏过齐筱雅的瘦猴，闻言却禁不住汗毛倒竖，一个劲往大高个背后钻，唯恐自己无端遭了难。
可无论李暮雨还是齐筱雅，都没理会瑟瑟发抖的瘦猴。
北国一月刺骨的凛风之中，年轻的男女就只望着彼此。
“小雅，有话跟我说？”短暂的沉默过后，李暮雨率先开口发问。
“我......”齐筱雅欲言又止，余光瞥向面容扭曲、却只能干瞪眼的卢峰。
“......来。”
李暮雨见状沉吟片刻，把齐筱雅拉到警戒线外，贴在前任耳畔念叨几句，似是在征求对方的意见。齐筱雅闻言抿住嘴唇，目光明晦交替了几轮，旋即强笑着摇了摇头，又趴在李暮雨肩头说了些什么。
“好吧。”
李暮雨听罢缓慢点头，似是不准备继续劝说，遂礼貌地拉开了距离。望着前任的动作，齐筱雅的心脏莫名一抽，两只手本能地抬起一瞬，随后略显落寞地轻轻放下，最终就只憋出一句“谢谢你”。
“最近不太平，尽量少出门。”
“嗯......”
“还有事儿，得先走了。”
“好......”
“回头再聊。”
李暮雨微微侧目，瞥了眼整装待发的人马，便准备客气地结束对话。望着即将离去的前任，齐筱雅不觉呼吸加速，脸蛋也青一阵白一阵，历经激烈的思想挣扎后，最终把心一横狠狠扑了过去。
“小雨......你活着回来......真是太好了......”齐筱雅伏在李暮雨身上，声音听上去有些哽咽，却强撑着没有流泪。
“呵......”李暮雨愣了半秒，随即坦然地抬起胳膊，按住那头漂亮的栗色卷发，轻轻抚摸齐筱雅起伏的脊背。
“你要办的事儿，应该挺危险吧......”
“总得有人干。”
“那你一定保重，千万注意安全......”
“放心，会的。”
李暮雨温言细语，轻声安慰了两句，很快便放开齐筱雅，一边挥手一边跑向站台北侧。破旧的站牌旁边，上官凝漪和韩晴翘首以盼，见状双双挽住男友的胳膊，步调一致地融入大队人马中。
几十米外的站台南侧，齐筱雅仍然站在原地。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她的胸口仿佛堵了石头。
过去与现在交织成杂酿，糅着百般思绪升腾发酵。
齐筱雅作为普通人，对超能力知之甚少，但通过这短短的一天，却至少明白了一件事，即在这个人人有异能、人人都是怪物的圈子里，李暮雨仍是出类拔萃的存在，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上人”，甚至俨然成了大家的救世主，同时她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并非所有异能者都有一副臭脾气。
从一个平凡的都市青年，到一位备受尊敬的领袖，其间自有漫长的故事。李暮雨经历过哪些事情、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又从中获取了何种领悟，齐筱雅对此自是一概不知。可有一点她却很清楚，那就是不知从何时起，两人的世界便开始拉远，恍惚之间已是如今的天差地别。
他扎根的那个世界，是她触不到的彼方。
除了一句注意安全以外，她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遗憾与落寞之余，齐筱雅还悲哀地发现，李暮雨虽然一如从前，依旧待自己温柔有加，然那温柔背后亦有礼貌与节制，虽非刻意为之却无疑是种疏离。纵是世易时移，他其实还是原来那个他，只是已经不再是她的他，而是属于另外两个她了。
无关身份地位与力量，无关所谓的配与不配。
只在于一起经历的时间。
只在于一齐走过的旅途。
只在于一道体验的悲欢。
只在于眼中相同的世界。
“呜......”
注视着远去的李暮雨，齐筱雅轻轻捂住口鼻。
压抑的情绪最终爆发，旁若无人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