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湍白之上(三)

“你说我陪你回家,是为了见前女友,一语成谶了吧?”

“啧啧,当时谁跟我说,前任这种存在,比路人还不如。”

“哈......”

“嘿......”

彤彤夕阳普照海面,湍白浪涛染上赤橙。

投在巍巍巨轮表面,折射出辉煌的光华。

呼啸的滚滚烈风之中,有一对男女相偎相依。

脸孔沐浴着将逝余晖,背后拉出狭长的黑影。

“我听菲菲和蔡袅说,他们仨磨合得不错。”聂宸渊调侃了两句,转而聊起后方的情况。

“现在这样再好不过,咱俩也没后顾之忧。”柳琴闻言轻轻点头,将围巾稍微裹紧一些。

“思盈上学的时候,根本不喜欢孩子,这才几年的功夫......”聂宸渊想到方思盈的改变,一时之间有些感慨。

“想想真挺亏欠她的,婚都没结就当妈了,还不是自己的孩子。”念及方思盈的付出,柳琴露出复杂的表情。

“没必要这么想,咱都能看得出来,她对小诗视如己出。”聂宸渊轻轻抬起右手,帮恋人捋顺凌乱的发丝。“后面的孩子也一样,不是属于某两个人,而是属于我们四个。”

“咱们这个家,结构比较奇葩,不过真挺不错的。”柳琴眯起眼睛,整个人靠住聂宸渊,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只要舍弃独占欲,再多付出一些辛苦,就能收获成倍的幸福。”

“我恨死那些潜伏者,恨死泠雨那鬼地方。”聂宸渊一手搂住柳琴,一手攥紧面前的护栏。“可唯独这件事儿,我始终心怀庆幸。要不是因为绑架案,我也没机会认识你。”

两人在风中相拥,你侬我侬地低语,细数着相识相知相爱的过程。从最初的结伴求生,到七人小队的成立,再到诞生于朝阳中的青藤,乃至之后几年的风风雨雨,万千记忆碎片便依次浮现于眼前。

“其实回头想想,咱真的很幸运。”与每次回忆过去一样,柳琴再度萌生出相似的感慨。“一开始没冻死饿死,没被大狗一口啃了。撞见暮雨跟唐威,也就是掐了一架,没真的打生打死。一起杀个石猿,青藤就成立了。”

“差点儿被曹鹫砍死,差点儿被齐乱刀阴死,差点儿被神罚杀阵烧死。”聂宸渊同样深有感触,语气也愈发温柔。“我们能活到现在,无数次死里逃生,本身就是种奇迹。比这更奇迹的,是你能爱上我。”

“嘻......”

“呵......”

“欸,跟你商量。”

“嗯?”

“等打赢了以后,你跟思盈先要一个呗。”

“行,咱俩过两年再要,最后他俩来个老小。”

“不错,就这么定了。”

……

军舰作为一种战械,平日仅供官兵使用,居住区虽然相当朴素,却同样设有少量高档套间。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四男三女正自喝茶聊天,全然没有大战前的紧张气氛。

不知不觉之间,窗外的夜色逐渐浓郁,已经快要到休息时间。田恬甜却精神头十足,于是拽上翟泓雨和谭星夜,准备再找些小弟另组个牌局。童默然也相当识趣,借口有工作的事情要谈,把葛争拉到远处的会议室。

客厅里便只剩水粼和童兀轩。

“咱俩多久没一起出远门儿了?”

“各自结婚以后,好像就没有了。”

“你这回跟我出来,后院不会起火吧?”

“她拎得清轻重,这时候不会闹。”面对水粼调笑般的询问,童兀轩的回答倒是颇显正经。“况且凝漪说到做到,帮默然把小聪找回来,她对你还是相当感激的。”

“这样啊,那就好......”感受着童兀轩言辞中的克制,水粼似是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将话题引向别处。“一晃孩子们都大了,彼此相处得挺不错,也都有各自的生活,比咱当时还带劲儿。”

“感觉快被年轻人比下去咯。”童兀轩露出苦笑,既有英雄老矣的自嘲,也有作为长辈的欣慰。“咱们眼里的小娃娃们,早都已经羽翼丰满了,能创造更精彩的故事。”

“未来固然可期,但绝对不是现在,我才不想立马服输。”水粼慢悠悠弯起嘴角,调侃中带着一抹认真。“之前那么危险的局面,都是他们自己去扛的。这回既然我来了,但凡有什么麻烦,都得替他们挡着。”

“算我一个。”童兀轩上前几步,与水粼相对而立,举止虽然克制依旧,却有更多的情绪流露。“晟华为了你,打一辈子光棍儿,我自认没他这么痴情。可至少这回,在这种事儿上,我想要跟你一起。”

“......谢了。”水粼沉吟片刻,轻柔地张开双臂,浅浅地拥抱了童兀轩。

……

“我猜到会很难,但没想到这么难。”

“若非如此,扶摇又岂会屈指可数。”

翌日下午。

秦曦坐在太师椅上,与李暮雨喝茶论道。

师徒两人讨论的话题,正是所谓的扶摇之路。

按照秦曦的说法,修罗境与扶摇境之间,存在难以想象的鸿沟,达到修罗境巅峰只是开始。除了“肉身成圣”等特殊手段,多数修行者在修为达标后,不仅要在擅长的领域登峰造极,同时还需广泛涉猎以弥补短板。简而言之,在成为扶摇大能前,要先成为“六边形战士”,将各种修行要诀融会贯通,并潜心领会不同道路间的共通规律,才会获得顿悟飞升实现大自在的可能性。

秦曦以李暮雨为例,表示若想达成扶摇,先要把《神霄天雷箓》练到极致,在雷法造诣上远超所谓的“雷圈绝顶”。与此同时,他还需要横向发展,获得匹敌唐威的肉身、不逊于柳琴的感知能力、不输于夏琼的御物水平,甚至还需领会灵绘和异化的基本原理。打好这些根基以后,便要仰仗悟性与机缘,尝试叩开飞升扶摇的大门了。

“我这辈子是不指望了......”李暮雨听了直翻白眼。

“你这年纪的修罗境,别说在近代是空前的,就是放在古代都算快的。”面对毫无信心的李暮雨,秦曦微笑着打气鼓劲。“说来有些惭愧,你跟凝漪拜我为师,我一直没好好辅导你们......等一切都结束了,你俩跟我回金宫,我好好带带你们。凭金宫的底蕴,如果你们潜心修行,百八十年未必不能扶摇。”

“如果一心扑在修行上,也许真可以飞升扶摇。”念及卡在修罗境的那些大高手,李暮雨自认百八十年虽不算长,却仍然没到自己能接受的程度。“可我就一俗人,私心杂念挺多的,熬不起这么长时间......真要闭关练一百年,出来一看时代都变了,亲朋好友也全都入土了,我估计当场就得走火入魔。”

“有得必有失,想要大自在,自要有割舍。”秦曦并未强求,在阐述自身想法之余,也聊起了别的可能性。“不过也没那么绝对,你看元帅走马沙场,肯定没啥精力练功,最后照样得道飞升。”

“元帅能有这种修为,怕是跟血脉有关吧。”李暮雨有所猜测。

“大概率有真龙血统,是当世罕有的龙裔。”秦曦如是说。

“我就说他一位军事家,为什么会有祖龙精血,这样的话就说得通了。”李暮雨闻言了然,却也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我又没这种逆天的血统,再不专心肯定更没希望,这辈子修罗境也可以了。”

“世间大道万千,不妨且行且看吧,必有合适你的道路。”面对胸无大志的弟子,秦曦非但没有责怪之意,反而露出极为满足的表情。“几年前还啥都不懂呢,现在都变成大高手了,也拥有了自己的道路,这样的际遇当真难得。”

“际遇么......”

李暮雨原本心情平静,听秦曦说出“际遇”二字,却没来由地微微一悸。往事宛如一串胶片,在他脑海中倒叙放映,身陷泠雨后的诸般过往,也争先恐后地再度浮现眼前。长长的记忆线条上,缀着许多夺目的结点,正是一个个重要的转折点,标志着一次次的成长加速,也代表着一次次的刻骨铭心。

回忆着那些业已远去、却鲜活如昨日的过往,李暮雨的心脏微微抽动,只觉如果这就是所谓的际遇,那自己宁肯选择毫无波折的生活。只是转念之间,他又想到这一路的收获,乃至只有历经大悲大痛、浴火重生后才能得见的风景,心中也油然萌生了风雨尽散的释然。

“嗯,际遇。”李暮雨吐了口浊气,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小雨,你是我的骄傲。”秦曦轻抚胡须,不觉欣慰一笑。

“能够拜您为师,更是我的福分。”李暮雨端正地行了个弟子礼。

转眼日头微斜,论道告一段落。

李暮雨离开秦曦的房间,迎面撞见陈武清和夏琼。

作为秦曦的门生,陈武清始终改不了口,上来就问教授是否在里面。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便要带着夏琼推门而入,下一秒却莫名地停了下来,对着李暮雨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咋了?”李暮雨略显疑惑地问道。

“没啥,真好。”陈武清没来由感慨道。

陈武清记得分明,即刚刚认识李暮雨时,对方还是个青涩的小伙子,善良热忱之余却缺乏力量,求知欲爆棚之余也胸无大志。一晃多年过去,这块璞玉被时间打磨,摇身变成价值连城的珍宝,这令作为义兄的他倍感唏嘘。至于身为义姐的夏琼,由于先前几年始终同行,更是见证了李暮雨的成长,比陈武清还要明白个中因果,所以就只微笑着道了一声辛苦。

“哥,姐,谢了。能认识你们真好。”体味着两人的情绪,李暮雨蓦地百感交集,张开双臂搂住义兄义姐。

“对了,这个给你。”夏琼眼睑低垂,迎合着李暮雨的动作,温存片刻后掏出一只信封,面带微笑地塞进义弟手里。

“这是?”望着一字没写的信封封面,李暮雨禁不住有些疑惑。

“自己看吧。”夏琼没再多说,拉住陈武清的手,走进秦曦的房间。

“......”望着关闭的房门,李暮雨眨了眨眼,慢悠悠拆开信封。

那是几页精致的信纸,于光滑之中透着厚重,散发出花蕊般的淡香,纸上的字迹娟秀而工整,有种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感。除此以外,信封里还有一枚珍珠与一颗黑曜石,明显是某人特地从某条手链上拆下来的。

李暮雨靠在墙边,逐字逐句地认真品读,温和的目光中泛着笑意,偶尔也会露出复杂的表情,末了则将信纸贴在脸上,用头发和鼻子擦蹭几下,又在信的落款处印下浅吻,这才将所有物件收进衣服内侧。

“呼......”

李暮雨呼了口气,用指尖按住心口,顺时针揉了几圈。

他的嘴唇微微开合,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说给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