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湍白之上(四)

“彤乐现在怎么样了?”

“勉强接受现实了,可听她说话那状态,像是没缓过神儿来呢。”

“肯定没那么快,总归需要时间。况且就算走出来,心里横竖有个疤。”

“她还没告诉父母呢,说是感觉挺为难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个只能靠她自己......明年追忆节的时候,应该会去扫墓了吧。”

“她说那也不去,人又没在里边。”

“......”

临近傍晚,甲板之上。

李暮雨和唐威并肩而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天。

“这回没赶上出海,建光都郁闷死了,电话里抱怨半天。”李暮雨为了调解气氛,将话题拉到刘建光身上。

“他不来其实也好,至少爹妈不担心了,搁家里跟凤娇腻味呗。”唐威认为此行终究存在风险,留在国内不失为明智之举。

“嗯......说起来,真不跟家里念叨一句了?”李暮雨没头没尾地问道。

“都这时候了,说这有啥用......”唐威摆了摆手,看着明显有些不耐。

“行吧,随你。”见自家兄弟态度明确,李暮雨就只耸了耸肩。

联合会议以来,国内环境天翻地覆,曾经谨小慎微的失踪者一行,也不再担心自己回国的消息不胫而走。去年夏天开始,几十号人陆续挤出时间,回家与亲朋好友们团聚,乃至替仍在泠雨的同伴探望了家人。可唐威非但没去见父母,反而托人捎了一句假话,谎称自己目前依然困在海外。

按照唐威的说法,既然近期还要进军泠雨,且仍然存在送命的可能,还不如干脆隐瞒回国的消息,等问题全部解决以后再回家。倘若最终一去不回,就让别人给双亲带话,称国家在营救失踪者时,发现自己已经死不见尸,以免父母承受失而复得、随后又得而复失的“二茬罪”。

对于唐威的古怪思路,李暮雨自是相当无语。

可既是自家兄弟的选择,便也只能够理解并尊重。

“等这回打完了,准备干点儿啥?”李暮雨换了个话题。

“等打完了,啥我都不干,先回家见爸妈。”唐威认真思考片刻,脸上泛起遐思与希冀。“跟家宅几个月,吃了睡睡了吃,等彤乐放假的时候,看她想去哪儿旅游,我跟着一起转转去......给她送回去上学了,接着回首都约饭局,把老朋友们都叫上,好好喝它几顿大酒!”

“喝酒可以,别去酒吧。”李暮雨认真地嘱咐道。

“这辈子都特么不去了!”唐威使劲拍了拍护栏。

无论李暮雨还是唐威,原本都是平凡的青年,拥有寻常的都市人生,至于命运改道的起点,便是新年的那一顿酒。简简单单的“酒吧”二字,顿时唤起兄弟俩的记忆,在回顾种种经历的同时,也不禁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当时要不喝那顿酒,根本不会惹祸上身。”念及拖自己下水的焦涌泉,李暮雨笑着调侃一句。“哪怕只是换个地方喝酒,都不会有后面这些事儿,焦叔可真特么是个坑货......”

“给药丸儿里塞录像,让咱俩去找洛水星......”对于狗急跳墙的焦涌泉,唐威也早已没了怨意,就只感觉造化弄人。“焦叔在天有灵,知道你是洛水星的女婿,打个电话就能找着正主,保准觉得自己死不瞑目。”

“当时别说我了,连凝漪都不知道,自家老娘是位恒星......”李暮雨闻言两手一摊,表情随之回归正经。“不过从结果来看,我们被绑到泠雨,也不全是坏事儿。因为人主的计划就摆在那儿,魔种的苏醒仍然存在倒计时。”

“至少咱能知道真相,也能真正参与进来。”唐威闻言微微点头,目光直指苍茫的北天。“与其整天提心吊胆,祈祷别人解决问题,我更喜欢自己动手......想想挺神奇的,原先做梦都没料到,咱们俩会过上这种生活。”

“咱俩打小儿就认识了,这么多年都在一块儿。”念及共同经历的时光,李暮雨不禁感慨连连。“后来泠雨里的那些难关,基本也都是咱俩一起闯。我没你劲儿大,也没你那么勇敢,如果不是跟你一起,我撑不了几天就得死。”

“要没跟你在一块儿,你以为我能活几天。”唐威笑着摇了摇头,在李暮雨肩头锤了一拳。“我也没你脑子好使,没你遇事儿那么冷静,咱俩必须得绑在一块儿,才能战胜各种各样的困难。”

“嗯,就快要结束了,还有最后一仗。”

“最后这一场战斗,咱也一起打到底。”

......

傍晚时分。

李暮雨打了三份简餐,准备返回房间里享用。

路过某处转角的时候,刚好遇见发呆的米罡。

“咋没跟屋里歇着?”李暮雨好奇地问道。

“透口气儿。”米罡回过神来,慢悠悠地回答。

“外面挺舒服的。”李暮雨指了指头顶的甲板。

“这儿就行。”米罡婉言谢绝,兀自靠着墙板。

自打曹鹫伏诛以后,米罡的脾气有所收敛,一点就着的频率明显下降,淡漠的气质也因此更加突出。本次行动相当仓促,蔡袅和袁菲菲未能同行,身在船上的她总是形单影只,整个人散发着浓郁的疏离感。李暮雨见状也没多话,轻轻点头便想离开此地,孰料却被对方开口喊住。

“李暮雨。”

“嗯?”

“陪我走走。”

“......嗯。”

沿着不见首尾的通道,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两人无言地并肩前行。米罡低垂着眼眸,一路上始终不声不响,李暮雨也不曾主动找话,气氛虽然沉默却意外地没有违和感。

“他走以后,我情绪一直不对,也干了很多任性的事儿......”过得良久,米罡轻声开口,仿佛正在喃喃自语,又像是艰难的自我批评。“感谢你们的理解和包容,给大伙儿添了不少麻烦,我保证以后不会这样了。”

“言重了。”面对突如其来的致歉,李暮雨有些不知所措,同时也感受到米罡的纠结,便在收紧音量之余贴近对方,以免彼此间的对话被旁人听到。“你这谈不上任性,也没人觉得麻烦。”

“还是之前那句话,按说我该更尊重你,可老是管不住这张嘴。”米罡站定脚步侧过身,直视着李暮雨的眼睛,清澈的目光无比坦荡。“你跟他不一样,你是个真英雄。”

“所谓英雄有很多种,也不与‘完人’划等号。”面对如此郑重的评价,李暮雨也不觉肃穆起来。“他有一颗赤诚的心,也确实在拯救世界,所以还是之前的话,没什么可难为情的,他本来就是大英雄。”

“......谢谢你。”

“这是他应得的尊重。”

“......这回办完正事儿,跟我去看看他吧。”

“求之不得。”

米罡一番推心置腹,只觉情绪舒缓了不少,随后真有了透透气的念头,于是便一个人跑到甲板上方。李暮雨则返回房间,发现韩晴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一只盒子,上官凝漪则蹲在旁边,将整理好的东西依次往里装。

“放那儿吧。”韩晴轻轻扬起脑袋,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桌子。

“这是啥?”李暮雨把晚饭扔在桌上,将目光投向那只盒子。

“家属让带的东西。”上官凝漪站起身来,让出了一个位置。

盒子里摆满了物件,均来自失踪者的亲友,旨在问候泠雨里的家人。出于携带方便考虑,这些物件以装饰品为主,另有少数小巧的针织物,乃至照片信笺等纸制品。李暮雨见状凑上前去,逐样物件挨个过了一遍,最后捏住一枚漂亮的戒指,托在右手掌心仔细端详起来。

遥想792年初夏,李暮雨与苗倩倩相遇,并帮少女取回遗失的背包,其中便有三样至关重要的信物。除了白雨薇的发卡、妈妈亲手织的围巾外,还有一枚属于苗兰兰的戒指。此时掌心里的戒指,与那枚戒指刚好一对,是他某次路过南海省时,从苗兰兰的那位未婚夫、或者说前未婚夫手里拿到的。

先前探访苗家时,李暮雨起初有所顾虑,只提及姐妹俩性命无虞,没有细说苗兰兰的情况,孰料那位未婚夫也在前后脚登门。通过简单的交流,他得知这小伙子另觅新欢,如今已经有了结婚的打算,而得知苗兰兰尚在人世后,对方瞬间露出无比复杂的表情。

无论苗父还是苗母,对小伙子都很满意,由于先前大女儿失踪,也没法强留这个准女婿。如今闺女有了音讯,两口子便开始合伙劝说,争相勾画幸福的未来图景,希望借此让对方回心转意。李暮雨本想置身事外,可望着由于信息缺失而陷入纠结的男人,最终还是狠下心来表示苗兰兰已经疯了。

面对残酷的现实,苗父苗母泣不成声,小伙子听罢沉默良久,最终神情黯然地转身离开。等李暮雨安抚好苗家双亲,准备启程返回首都的时候,却见小伙子竟是去而复返,并递上珍藏已久的订婚对戒,表示希望能唤起苗兰兰的记忆,帮助曾经的未婚妻的治好心病。

“美其名曰帮着治病,其实是斩断过去吧。”对于小伙子的动机,韩晴有着不同的看法,言语之间也难掩鄙夷。“现在不赶紧撇清关系,赶明儿疯子前任回国,再影响到自己的生活。”

“有了新的生活,想跟过去了断,倒也没什么错。”面对小伙子的选择,上官凝漪反应平淡。“我国法律规定,配偶失踪满两年,就能解除婚姻关系,何况还只是未婚夫妻。他这样是人之常情,熬得住的才是少数。”

“我之前听倩倩说,她那准姐夫人不错,对她姐姐一直挺好的。”李暮雨回忆着往事,自说自话般嘀咕起来。“估计姐儿俩失踪这些年,男的也是隔三差五上门儿,不然她们父母不会是这态度,能做到这份儿上也不算薄情了。”

“就是造化弄人呗。”韩晴无语地两手一摊。

“只能让时间平复一切。”上官凝漪如是说。

时间无声流逝,转眼夜色渐浓。

三人吃过晚饭,简单地洗漱一番,便齐齐爬上临时加宽的大床。李暮雨用了一整天的时间,陪不同的人聊了许许多多,此刻也懒得再费嘴皮子,于是一手抱着一位女友,平躺在床板上闭目养神。至于上官凝漪和韩晴,也默契地配合着男友,狭小的房间安静下来。

“要打最后一仗了......”不知过了多久,韩晴率先开口。

“所以现在是最后的休息时间......”上官凝漪轻声附和。

“真是漫长的旅途啊......”李暮雨懒散地抻了抻腰背。

“终于要结束了......”韩晴口吐呢喃,似是有些疲惫。

“既是结束,也是开始。”上官凝漪的声音近乎耳语。

“以后就交给以后吧......”李暮雨轻轻搂紧两位女友。

有关以后的问题,三人讨论过很多次,描绘过各种各样的蓝图,憧憬过许许多多的未来,此时都没兴趣继续畅想,当下惟愿彻底放松身心,享受大战之前最后的宁静。

没有浪漫横生的情话,没有花里胡哨的把戏,三人就只依偎在一起,向彼此提供着温柔至极的、毫无侵略性的亲吻与爱抚。时间无声流逝,三具年轻的身躯缓慢交叠,于不知不觉间融为了一体,模糊了血肉与精神的界限。

夜空之下,战舰斩浪。

湍白之上,皓月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