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丑时尚书台变

丑时,更夫的号子传来,尚书台内,灯火未熄。

尚书令樊建辗转难眠,披衣立于房前檐下,举头望月,愁眉不展。

天亮,大汉的降书就要送去魏帅的案头。

自受命以来,朝政早已败坏,他日日如履薄冰,却不能剪除佞臣,匡正国君,实在是心中有愧。

这时,大尚书卫继从远处走来,满面疲倦。

“长元兄,成都府库已经清点完毕,存有米四十万斛,金银各二千斤,锦绮彩绢各二十万匹。”

“辛苦子业了。”

“唉,历四相励精图治,方攒下这般家底,而今却要拱手于人,实在是令人心酸。”

“陛下心意已决,如之奈何?”

樊建扯了扯身上的袍子,今日降表送出之前,尚书台要连夜清点核对国库,将储备详录一同交送魏军。

今夜,是尚书台全员的不眠之夜。

“罢了,那这士民簿咱们送哪一版?”

大尚书卫继凑到樊建跟前,压低声音询问道。

樊建顿时犹豫起来,士民簿,是尚书台机密之一。

自丞相总揽国政以来,以数年之功,清查全国田亩人口,方成一总册,存于尚书台阁库之中,由专人看管,无尚书令亲命,等闲不得调用。

樊建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国朝的士民簿有两版。

两者皆为真,但却大不相同。

丞相领政时期所成的士民簿记录了真实的益州户口,包括了南中七郡的蛮夷斯臾,全都进行了编户齐民。

就连世族隐户,家族私兵,全都记录在册。

只是丞相故去后,这本士民簿因牵扯太多,便被束之高阁,不再使用。

现在使用的士民簿,乃是蒋琬执政时所重新制订的。

这一版,不过是权力博弈的产物,蜀地门阀世族的隐田隐户以及南中夷越,皆未算入其中。

换句话说,这不过是朝廷所能调用的人口与田地罢了。

“就送后来的那版吧,令尚书郎李虎携钱粮籍册明日从使团赴雒。”

“我这就去安排。”

卫继语气苦涩,迈步离去。

樊建怅然若失,披衣觉寒,转身欲回房中,忽然头顶有尘土簌簌而下。

抬头看去,眼前寒光一闪,白刃袭来。

樊建大惊失色,仓促躲闪,厉声呼道:“门下督何在,有刺客!!!”

尚书台内的吏员听见樊建呼声,纷纷奔出查看。

只见十几名身穿夜行衣的蒙面歹人自屋顶跃下,开始袭杀。

樊建欲奔走,却被歹人追上,一刀砍在了后背,当场翻倒在地。

负责保卫尚书台的门下督引部曲奔入内院,与歹人搏杀,歹人不敢恋战,旋即越墙而走,消散无影。

亥时中,尚书台遇袭,尚书令樊建遇刺,重伤昏迷。

消息飞报入宫,皇帝震怒,下旨关闭成都九门,全城大索。

随后又遣执金吾任元率兵携太医往尚书台救治伤者。

......

谯府,费立夺门而入,直奔谯周书房。

“恩师,出大事了!”

谯周还未就寝,正在书房中与门生商讨出降章程。

忽闻院内费立之声,眉头顿攒。

费立入了书房,见观阁令史陈寿在座,点头致意后便连忙说道:“尚书台遇袭,死伤惨重,尚书郎樊建、尚书郎李虎俱重伤不醒,阁库遭歹人破坏,士民簿,丢了!”

“什么???”

谯周瞠目结舌,脸上的肉都开始抖动起来。

竟然有人敢袭击尚书台,简直是骇人听闻!

最要命的是士民簿丢了,问题相当严重。

“这个时候袭击尚书台,学生实在是想不出是何人所为。”

“抓到活口了吗?”

“没有。”

谯周有些坐不住了,死伤他不在乎,士民簿绝不能丢。

这关乎出降大事,没有士民簿,万一魏兵误以为是诈降,生出变故可就麻烦了。

“找!掘地三尺也要给老夫找到士民簿!”

“可令步兵、长水两营尽数入城搜剿。”

“你亲自去负责此事,告诉狐宪,今夜找不到士民簿,让他提头来见。”

“是,学生这就去。”

谯周的脸色铁青,主战派就那几个人,不会为了士民簿赔上樊建,北地王亦是如此。

这伙歹人目标明确,显然是谋划周密,受人指使。

会是何人呢?

正苦思之际,门生陈寿忽然弱弱来了一句。

“万一歹人的目标就是尚书令樊建呢?”

“嗯?”

谯周目光如电,瞬间回首向陈寿看去。

陈寿一惊,低头稍感紧张。

但他的话,却让谯周似有所悟,看向陈寿的目光之中多了几分探询之意。

陈寿不敢直视谯周,支支吾吾道:“学生只是猜测之语,恩师不必当真。”

说罢,便起身向谯周告辞。

谯周点了点头,站在门口目送陈寿离开。

丑时末,步兵校尉狐宪与长水校尉胡博率部在城内大肆搜捕。

成都城内,鸡飞狗跳。

就在这个时候,谯周府上,忽有客至。

下人依照吩咐将来客请至书房,门一开,便见谯周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笑容。

来人入内,摘下了黑色的斗篷,环视布满字画古玩的书房,淡淡道:“看来谯大夫早已等候多时了。”

“正是,东西拿出来吧。”

黄皓不禁咋舌,读书人果然都是人精,没有一个不聪明的。

于是无奈一笑,从怀中摸出了《延熙二年益州士民簿》放在了谯周面前。

谯周释然一叹,说道:“坐下说吧,你的条件。”

黄皓行礼落座,脸上的笑容消失,变得凝重起来。

“出降之后,谯大夫以全国之功必定登临曹魏庙堂之上,加官进爵,人前显贵。那时候,希望谯大夫能许我黄皓一个好去处。”

“这些年你敛财无数,余生足以做個富家翁,何必担心投降之后朝不保夕?”

谯周一边低头翻阅着士民簿,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黄皓阴闻言,阴恻恻一笑,声音低沉道:“主要是咱也得罪了不少人。”

这几年,他在朝中胡作非为,打压异己,得罪了许多官员。

眼看就要投降,到时候这些曾经被他欺凌过的官员成了曹魏之臣,一朝权柄在手,定会报复于他。

投降之后,他便什么也不是了,所以现在黄皓很怕。

为了防止日后遭到打击报复,他决定向谯周投诚。

“你走吧,从后门走。”

“多谢谯大夫!”

黄皓起身行礼拜谢,便又匆匆出门离去。

谯周合上了士民簿,黄皓这一出,可谓是一箭三雕。

一来黄皓长期与樊建不和,早就想除之而后快。

二来盗取士民簿,重伤樊建,为自己掌控尚书台创造了机会。

三来卖一个人情,好在投降之后,保全自己。因为最想打击报复黄皓的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学生,陈寿。

景耀初,黄皓专权,朝臣皆曲意迎附,独陈寿不肯屈从,屡遭其贬谪打压,任为观阁令史。

陈寿从来没在他这个恩师面前提过所受的不公,但谯周知道,他的气都在心里憋着呢。

丑时末,谯周召来了羽林左部督费立。

“恩师,有何吩咐?”

费立本在同狐宪与胡博搜剿歹人,忽闻召,便急归。

谯周关上了书房门,转身走到了费立面前,沉声道:“天亮之后,你上一道奏疏,弹劾樊建玩忽职守,朝议之时,老夫会让其他人附议支持。”

费立灵光一闪,瞬间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