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钟山之神,其名烛阴,视为昼,冥为夜,吹为冬,呼为夏,在无启之东,居于钟山之下。身长千里,掌地火天候,食之可厉咒。】

姿容潋滟的绝色修士身上密密麻麻的缠绕着“黑死咒”,黑色咒术攀爬至皓颈,纵横交错,却分毫没有影响他的谪仙之姿,反倒平添一丝妖异而破碎的美感。他将手中的典籍一收,口中呢喃起晦涩难懂的咒法,悬浮在他身前的青铜罗盘开始无操自动,沉重而缓慢的对应起钟山的十二天罡。

良久,青铜罗盘便像是卡壳一般颤抖着无法再转动,最后中央的灵石红光一闪,整个罗盘分崩离析,碎裂坠地。

他叹息一声,无奈的又凭空取出一面银制罗盘,码放上十二月辰石,再度卦算。

俊秀的面容上虽噙着肆意洒脱的笑意,布满黑死咒的雪白双手却冷汗淋漓,就连灵魂都疼痛到发抖。

他已在钟山之下徘徊月余,“黑死咒”缠绕至颈,再不过三日,便会爆咒而亡。可他依旧没有找到烛龙之境的入口,不要说取龙食之,怕是连龙都见不到。

他口中再度呢喃起晦涩难懂的咒法,可这次······悬浮在他面前的银制罗盘却连两息都未撑到,便分崩离析。

他冷眼看着自己足边堆积四散的罗盘碎片,自嘲的轻笑一声,颤抖的从怀中取出一张传音符,寥寥写下“大凶”二字,便扬手化为一道金光,叹息的闭上双目。

上清地界,盘腿坐在无极天尊坐化像下的湫水仙尊兰花信手拈来,那道化为金光的传音符便被她捕捉,在她指尖凝为实质。

她看着自己爱徒上书的诀别,天仙般的面容凝重到化不开。

她扬手将手中的传音符化为灰烬,转而双手合十,对着无极天尊的坐化像虔诚祷告。

立她身旁的弟子看着悬在供台上那块遍布皲裂、黑死咒缠绕的命牌,忍不住担忧询问。

“师父,元睿师弟他······”

回答他的,只有从湫水仙尊双膝上滑落的“上吉”签。

他错愕的一愣,随后便见到黑气缠绕的命牌外头笼罩起一层细密的水汽,将原本浓郁到化不开的黑死咒潺潺蚕食,逼至中央一点。

“吉人自有天相。”

湫水仙尊拾起“不经意间”掉落的签,重瓣水袖拢过光洁的地面,婷婷立在原处。

“回了外头的侍从吧,继任峰主一事,本尊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逍遥一派,向来都之承位逍遥之人。

心在牢笼,只知结党营私之流,如何统领无边逍遥的逍遥峰。怕是自己百年之后,一个能使出逍遥剑诀的最后一式【万剑归宗】的人都没有了。

她身旁的弟子领命告退,匆匆行礼之后,便拖沓的走过长灵白玉铺设的长廊,满脸为难的对侯在殿外的主峰弟子说道。

“仙尊尚在闭关,更位继任峰主一事,还需容后再议。”

他说的委婉,主峰的弟子却是心知肚明。

毕竟这个借口,自从如日中天的逍遥峰天才弟子元睿在人魔大战中身中“黑死咒”修为倒退之后便沿用了上百年,明眼人都知道,逍遥峰继任掌门这个位置,只要他不死,湫水仙尊就会永远为他留着。

年年都是这个理由,就连湫水仙尊在外吃席时都用这个借口搪塞。

毫无诚意,也毫无遮掩。

但各峰对此也别无他法,毕竟别看湫水仙尊一副柔弱女子的做派,作为万剑宗十二峰唯一的女峰主,杀起人来却是最为果断很辣,不死不休、玉石俱焚的架势比任何一个人都难缠。

正是这众所周知的偏袒,逍遥峰继任峰主一事便只能耗着,耗到这个元睿灵气枯竭,咒发而亡。

主峰弟子无奈摇头,对着大殿行了一礼,道了一声“有劳元昊师兄。”便如旧离去。

只是这一次,或许真的是最后一次偏袒了。元昊在殿外目送着主殿的弟子离开,眼中满是兔死狐悲的苍凉之感。

逍遥峰真的要没落了······

临门一脚就能飞升天级界的湫水仙尊已在地级界等了元睿百年,可这一个百年过了,她又能等几个百年呢?

逍遥峰本就弟子稀少,逍遥剑诀又极难修炼,全峰上下弟子,唯有元睿修得上乘,可掌千剑,是最有可能突破【万剑归宗】的修士。

只可惜······

元昊无奈叹息,历来修得之人皆是凤毛麟角,他们连千剑都难以突破,没有了元睿,逍遥峰如何在短时间内培养一位万剑剑修?

即便湫水仙尊再强,待她飞升之后除了元睿便后继无人,整个逍遥峰都是闲散心性,散沙一片。

如若没有绝对的实力,谁当了峰主都没有人会听话。

湫水仙尊从他身侧缓缓走过,重瓣水袖划过他的脚面,令元昊不禁愕然。

湫水仙尊轻笑着撇了他一眼。

“哭什么,他还没死呢。”

元昊连忙用手往脸上抹眼泪,触及干燥的面庞却发现自己又被湫水仙尊戏弄了,不由懊恼的涨红脸。想要解释,却见湫水仙尊已行至殿外,他连忙追上去劝阻。

“师父!可是······”您还对外宣称在闭关呢······

湫水仙尊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只是轻描淡写的扫过一眼,元昊便立刻噤了声。

果然,除了元睿,万剑宗里都是些无趣的小老头。

她扬手将手中书写好的传音符化为一道金光,坐着她那蓝光闪闪的坐骑施施然的走了,留给元昊一个潇洒的背影,让他顿在原地心里堵的慌。

那头散去了传音符的元睿却是一个人在原地坐了一会儿。

他感受着与自己心脏同步跳动的疼痛,倒吸着凉气,抬手招过湫水仙尊的传音符。

金光焚化后凝结成符,上述。

【其冥乃晦,其视而明,曾闻西陲幽冥无日之渊,汇其于野,凝而为湖,有龙涎烛而照之,结而为婴。】

无日之渊,妖邪凝而成湖······

元睿仰望着满天繁星,心情没有片刻的宁静。

要说这环境,地府倒是有诸多。但若是在钟山这个汇聚钟灵毓秀于一地的地方,哪里寻得?

但即便难寻,他也依旧没有放弃寻找活下去的办法。

修仙之路千辛万难,他什么苦没有吃过,什么凶险没有经历过。他扬手将传音符散去,密布“黑死咒”的手臂艰难的支撑着树干,就连再度站立都需要喘着粗气。

元睿召唤出飞剑,拄拐一般支撑着自己,哆嗦着双手,牵强的掐念咒诀,让飞剑承载着自己,风雨飘摇的向背阴之地飞去。

风卷残云,遮天避月,没有了华光,“黑死咒”就如潜伏在他体内的毒蛇,伺机而动,攀爬上他的大半脸颊。

“唔!!!”

元睿捂着脸痛苦闷哼,剧烈的阵痛令他直接从飞剑上滚落下来,撞断大片参天大树,砸入山涧,坠入迷雾······

随跌跌撞撞,剧烈的下坠感竟猛然凭空消失,山涧迷雾包裹着他缓缓下降。

元睿不禁错愕,看着柔软漂浮在身周的长发陷入沉思。

身周毫无实质的迷雾更让他感觉自己像是陷在满仓的棉花里,就连身上剧烈的疼痛也逐渐淡化。弥漫在全身的“黑死咒”就像是遇到了什么天敌一般,爬虫似的不断回缩,缩至胸前一掌,化为初始的玄奥咒文。

元睿不禁涌起一阵狂喜,但骤然收缩剧痛的心脏,还是明确的告诉着他,“黑死咒”并未解除。

随着下坠的时间变长,迷雾逐渐变得凝实,周遭更像是一片厚重的湖水,包裹着他随波逐流。

流向山涧中央闪烁着的昏黄烛光。

“烛阴之婴!”

元睿豁然睁大双眼,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个被九幽地火包裹着的用蛇尾环抱着自己的小烛龙,胸前甚至还透出一抹红。

不,它还不能被称之为烛龙,还未经历九重雷劫的它还只是一个由钟灵毓秀之地的幽冥凝聚而成的烛婴。

【钟山之神,食之可厉咒!】

解除缠绵病痛的“黑死咒”,重返修为巅峰。

元睿几狂喜的伸手去取,却被九幽地火骤然扯入一片弥天幻境。

他还惊恐着那股强大的拉扯感,自己的身体却已出现在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宛若回到市井人间一般。

眼前的一个挎着菜篮子的胖妇女正歪着脑袋,顶着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满是同情的对着一旁同样没有五官的少妇窃窃私语。

“真是可怜,荣员外家的幺女又要撑不住了。”

“可不是嘛,下一户轮到的人家可要吓坏了。不过她那病症,若不是有那护命的黄符,都说撑不过八年。”

“也不知是哪儿家的孩子,这么缺阴德,将她保命的黄符给抢走弄没了,可惜啊,如今要是再找不到,这好好的一个女娃娃就要这么没咯······”

元睿沉默的看着近字自己脚边似是泡过水的黄符,伸手将它拾了起来。

【钟灵之境,居有山灵,呼之成魇,偶有慎者,从之,则返。】

元睿回首,果不其然,那无脸胖妇人口中的荣府,就在附近。

想来这个梦魇已经到了后半段,重病的荣家“幺女”是片刻都等不得了。元睿将黄符收入囊中,行至荣府,抬手叩响巍峨的铜门。

荣府的门童就坐在大门的里头,听闻有人敲门,连忙扯了门栓出来探看。

他同样顶着一张没有五官的脸,但见到来人是一身的道士打扮,还是连忙变得恭谨起来。

“这位贵客,是来找谁?”

“来找贵府的小姐,救治她的性命。”

元睿想着,黄符虽然是地上捡的,但按照目前的剧情,自己应当是该这样说吧?

荣府的门童半点儿都没有怀疑,听闻是来救治小姐的病症的,连忙兴喜的对着府里头吆喝了一声,十分麻溜的带着元睿往里走。

“这位先生里边请,小姐如今身体虚弱,只能养在闺中,叨扰先生移步后院。”

随着荣府门童的话音落下,方才还在荣府大门口的场景便在一瞬间化为云雾消散,随后一息之内又云海翻涌着,凝结成了一片花鸟虫鱼的繁华内院景象。

这魔幻的场景切换自如,饶是谁见了都会大吃一惊,但眼前带路的无脸门童却仿若什么都没发现一般,依旧十分正常的往花团锦簇的内院里走去,行至封闭的门口,恭谨的敲了敲,语带兴喜的说道。

“老爷,夫人,小姐。外头来了一位江湖术士,说能治好小姐的病!”

“让他进来吧。”

随着一个中年人的声音响起,封闭的大门便无风自开。

露出里头满脸焦虑的中年员外郎与一位哭成泪人的中年美妇。

敲门的无脸门童已经化为云雾消散,此时出现在元睿面前的所有人都有了清晰的脸孔,若不是先前的场景太过骇人,他都要怀疑自己已从梦魇内出来。

“道长,快救救我的孩子吧!整个长寿村都等着用我的孩子祭天呢!若是她死了,我们长寿村可怎么办呀!”

中年美妇人声泪俱下,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听的元睿一愣。

他一直都以为这是一个救治烛婴的梦魇,可听眼前这个有着清晰脸庞,明显就是梦魇中重要人物的中年美妇人的话,剧情又仿佛并不止如此。

“娘,那就让我现在就去祭天吧。”

布满珠帘的雕花红木床上传来温柔虚弱的声音,她的声音很甜美稚嫩,却又带着难以附加的悲伤。元睿凑近了些,方才发现躺在床上的“小姐”只是一条长了人脸的长蛇,她布满鳞片的蛇腹端正的放着一朵燃烧着的绒花,妖异的场景骇的他都失手掉落了手中的黄符。

他伸手要去捡起,却见黄符落在她的身上,荡起阵阵不真实的涟漪,令她痛苦的扭动身躯,但她依旧怜悯的说道。

“不要连累长寿村里其他的同龄少女了······”

话音刚落,周边近乎真实的场景便被雾化,化为泡影。

真实的世界,再度出现在元睿的眼前。

他看着眼前这个用蛇尾死死环抱着一支火焰绒花的烛婴已散去身周九幽地火,快速蚕食着浓稠到化为实质的幽冥“湖水”,缓缓生长出手足,直至豆蔻少女一般大小。

“她”揉了揉眼睛,语带困倦稚嫩的唤道。

“师父?”

元睿刹然红透了脸,连忙背过身去,他连忙默念清心咒,稳固道心。直到道心稳固,方才凭空变出一件道袍,闭着眼睛胡乱包裹在“她”的身上。

可怀中的“少女”还在喋喋不休,嘟囔着嘴,甚是口吃不清的说道。

“师父,我不想祭天,我不想死······”

“好。”

话一出口,元睿不禁愕然。

脑中迟钝的响起宗中教诲。

【妖邪之语,不可应,答之,沾因果。】

他后怕的吞咽下一口唾液,随后手起刀落,毫不犹豫的将“少女”打晕在地。

见怀中的“少女”确实手无缚鸡之力,方才松懈下一口气,想起来暂时转危为安后要给湫水仙尊报个喜。

他便取出一张传音符,简述所见所闻,扬手一挥,将其化为满天金粉。

尚在群英殿吃流水席的湫水仙尊毫不避讳的抬手捻过这缕传音符,看着金色粉末缓缓在指尖凝结成型后,将其贴在自己的额上默读。

席间吃酒的众人皆屏息探看着湫水仙尊的反应,见她面上逐渐露出笑意,方才开始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

湫水仙尊功力深厚,耳聪目明,但此时她心情大好,也懒得与他们计较,索性掷了手中玉筷,朗声笑道。

“贵徒无恙,改日请诸位来逍遥峰吃席。”

语罢,便坐着她那蓝光闪闪的坐骑远走了,徒留下群英殿内的众人沸言不休。

其中议论的,不外乎哪家峰主的孩子寄挂到湫水仙尊座下当嫡传弟子又落了空。

而匆匆回到逍遥峰的湫水仙尊却连殿门都忘了关,直接将“清忆咒”贴在传送符的上头,抬手划破虚空,便将此物丢了进去。

莫名其妙收到从虚空中丢出来“清忆咒”的元睿错愕了一瞬,随后便毫不犹豫的将其贴在了怀中“少女”的额头上,可烛龙岂是这般容易压制的,眼见着就连“龙语传承”都要被磨灭,隐藏在“少女”体内的烛龙真魂龙吟而起,一飞冲天,在布满雷云的半空之中俯瞰着挟持着“少女”的元睿。

“蝼蚁岂敢!”

龙神血脉的压制几乎要将元睿的识海震碎,但寻龙百年的他岂会这般没有准备。只见他吐出口中的血沫,手中折扇一般抿出四十九张“困龙咒”,划破掌心,凌然呵道。

“百秽除净,恪守清明,困龙咒,起!”

漫天金色锁链拔地而起,猝不及防的困住还在雷云之中的烛龙真魂,烛龙真魂龙吟而上,一飞冲天,企图挣断身上的锁链,却骤然被更为庞大的拖拽力摔入地下,锁链化为漆黑的牢笼,不断缩小,将烛龙真魂困在掌中一方之内。

烛龙真魂暴怒,口中不断喷吐,令方圆百丈之内雷云滔天。

“卑鄙人族!若非吾尚未觉醒,吾定要将尔等蝼蚁碎尸万段!”

元睿沉默了一瞬,反手就将其拍回“少女”体内,见到封印的咒文完整的出现在“少女”丹田之内,眯着一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笑道。

“放心,我现在就要吃了你,你没有将来。”

岂知即便“烛龙真魂”被封印回“少女”的体内也并未沉睡,只见困龙咒封印不断显现出红光,剧烈的波动着传出暴怒的龙吟。

“卑鄙人族!愚昧无知,自寻死路!未到结婴的龙丹,吃了也化解不了你身中的黑死咒。”

“休要妖言惑人!”

元睿闻言面色很沉,不禁低喝。

“烛龙食之可厉咒,世人皆知。你骗不了我。”

“钟山千年方孕烛婴,百年烛婴化龙,命是你自己的,信不信由你。”

话音落下,困龙咒封印便不再闪现红光。

元睿挖取龙丹的手骤然提起,落在“少女”的腹部却又僵硬的停下。

“她”真的太像人了······

怀中的少女酣睡间还咂巴咂巴了嘴巴,嗦着大拇指翻了半个身,还抱住了元睿的手臂。

“师父······”

“不可胡言乱语。”

元睿口上喝止,俊逸的面容却柔和下来。对一个凡人,他下不了手······虽然,他明知“她”是烛龙。

他狠心再度伸手挖向“少女”的腹部,触至她柔软的腹部,顿了几息却还是缓缓放下。

再等等吧,等证实了这一切再吃也不迟。

元睿说服了自己,凭空在手中变出一瓶关着晶蓝色“如意蝶”的琉璃瓶,用掌中的灵火焚化为液体后,滴落在“少女”的眉心。

“希望是一个如意的记忆,新烛。”

【新烛】······

这二字与篡改的记忆如幽冥细碎的回响一般回荡在“少女”的耳边,缓缓钻入她的识海,刻入她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