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味同嚼蜡

小玲虽然垂眸,却仍能感觉到李氏的视线从自己身上扫过,然后垂首推了出去,将饭厅内的空间全部留个他们两人。

襄王府的厨师来自南方水乡之地,菜系清淡微甜,米饭黏糯,虽较宫中的菜肴少了些精致,却恰合小玲的胃口,只是此时吃入口中味同嚼蜡。

紫圆缺也并未再开口,他本就不是一个善言谈的人,从她第一次见他就知道。

奶娘李氏是对的,她就是昔恒少,就是几年前随同昔尚王来苍耀为太后贺寿,而后被皇上留在皇宫里的那个昔家小世子昔恒少。

事情的起因要从很多年前说起。

昔尚王与昔王妃甚好,昔尚王除了明媒正娶的正妃以外,从未纳妾,故而昔王府自始至终就只有昔王妃一个女主人。昔王妃早年随军同行,曾受过伤,此生很难有孕,众人曾力劝昔尚王立侧妃,这意见却从未被采纳。苍天有眼,终没忍心看着昔家无后,战事渐平后,昔王府外来了一位游道仙医,送了昔王妃一丸丹药,昔王妃顺利怀胎。

众人翘首期盼,都希望一举能得小世子,因为那游道仙医曾说过,此胎已是逆天之举,就算是神医转世昔王妃也不可能再有孕了。

只可惜,天并未遂人愿,顺产之日,一声啼哭后,产婆还未等将婴儿抱出产房,昔尚王就冲了进来,问道:“世子还是郡主?”

产婆嗫嚅的道:“郡……”主字还未等说出口,脖子上搭上了一柄剑,“世子还是郡主?”

产婆看着从不轻易发怒的昔尚王严重闪着厉光,腿抖如筛,额头冷汗扑簌坠地,“世,世子……”

昔尚王刚欲收回剑,忽又道:“双生子,龙凤胎,先出生的是世子,妹妹晚了半个时辰降生。”声音虽不大,众人却听得清清楚楚,齐齐跪了下来,叩首恭贺道:“恭喜王爷,龙凤双生子,上天赐福与我朝音城。”

就这样,昔王妃便产下了龙凤胎,朝音城百姓大宴三天,那些担忧这昔家香火的老臣们终于松了一口气,从此昔家有后了。

朝音城内的百姓都知道,昔尚王的龙凤子女,小世子名昔恒少,小郡主名昔小玲,小世子身体康健,善骑射好武术,整日伴随昔尚王身边在军营中长大,小郡主体弱身娇,性子沉静并不出府,亦不请先生,由昔王妃教授琴棋书画。小世子和小郡主从未同时出现过,但却从未有人对此生疑。

当年为昔王妃接生的那些人早以秘密从世上消失,知道小世子和小郡主实际上是一个人这个秘密的,除了昔尚王和昔王妃,就只有昔王妃的贴身婢女——雅。

几年前太后寿辰,皇上特下旨意命昔尚王携昔王妃及一对子女进京朝贺,可,这一双儿女本就是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出现,故而昔王妃心生一计,散播出小郡主生重疾,恐难忍受着路上的颠簸,便让昔尚王带小世子进京,她留下来照看病重的小郡主。

昔小玲扮成男孩模样随着昔尚王进了京,出发前,昔王妃万分叮嘱,切莫出了差错,这可是事关欺君重罪的事情,还嘱咐道:只需忍些时日,回了朝音城便好了。只是万分没想到,一入皇宫便再没有回去朝音城。太后以甚喜小世子,想留在身边教习为由,将她留在了皇宫。

这是变相的留她为质子,来牵制昔尚王的言行。

昔小玲在皇宫一住便是几年,为了避免性别被暴露,她一夜之间从喜动善玩的孩童,变成了沉稳克制的小大人,如履薄冰的日复一日的挨着,她一直在等,等着皇上发觉到她父王的忠心耿耿,等着朝音城的人来接她回去。

这一等便是三年,时局渐变,宫外偷偷递进来关于朝音城的消息越来越不妙,终一天,她收到了母妃亲笔书信,信上说:唯恐有变,宜早做打算。以静制动,小心为上,宫外已安排人接应,护好她脖颈上带着的昔家血玉,不要再回朝音城,换回女装,做一个平凡的女子,父王和母妃一切还好后便会去找她。

这就是她为何会在寒梅下和紫圆缺说那一番话,她深信他,信他三日后会依言来望魂坡接她,她想,若是他来接她,她便告诉他,她曾一直和他念的那个妹妹就是她,她想跟在他身边,做他的小侍女。

现在回想几年前的事情,觉得自己单纯的可以用蠢来形容,她跳崖前甚至将昔家血玉扔给了他,想着做信物,一定是戏台上的戏文听多了,才会做出那样儿女情长的事情。

跳崖前,崖中央就早有人接应她,所以,她看似是跳崖送死,实际上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也就是为何那些人在崖底没有搜寻到她的尸骨。她毫发无损的落入崖中早就布好的网中,昔家的暗卫将她带上崖,要按照原定的路线将她安置到南乡旧交张恒的别院里,可她偏偏要去望魂坡,要去见他。

暗卫们无法违抗命令,冒死送她去望魂坡,坡上苦等一天,未见到紫圆缺半分影子,撤退的时候,却遇上了搜查的士兵,暗卫们将她护在中间,折损大半。待到了南乡旧交的府上,府上之人让她拿出昔家血玉一辩真伪,可她却拿不出。

因为无法确定身份,张家府上人不能让她进府,昔小玲只好带人往朝音城方向奔去,母妃信中叮嘱的事情,她通通违背,以致酿后来成无法挽回的大错,慌乱中逃入乌孙山,身中数箭跌落深谷,是戈午的日夜医治才使她起死回生。只是,人虽生还,这其中所受的痛苦,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昔上,都折磨的她寝食难安,夜不成寐。

她知道,这一切实际上和紫圆缺没什么关系,但,她就是怪他,怪他让她迷了心智一般的将昔家血玉留给了他,怪他没有如约去望魂坡。

表面上虽然只是一顿饭的时间,昔小玲却已经穿梭过了几年的记忆,原已经被李氏说的已经动摇的内心,又因为从那最不愿回想的画面里回神过来,而更加坚定了内心。

她对紫圆缺,可能此生都不会再如从前,心意也再也回不到从前一般的单纯。她已经变成了昔小玲,就让他一直认为昔恒少已经死去了吧,这样对谁都好,若他知道曾经发生的一切,恐怕他也再也不会是温润的襄王了。就像她,历经了这些事,也再变不回曾经的昔小玲了。

午膳用过,小厮们手脚麻利的将碗筷撤下,紫圆缺陪她去往前厅,游廊的微风吹的昔小玲的神智渐渐清晰,才察觉到身边走着的紫圆缺神情也在游离,好像心中有事。

便道:“你若有事便去忙吧,已经这个时辰了,我也要回宫了。”看了眼渐斜的日头,这一天何其短暂。

紫圆缺却未离去,反而听了脚步,似乎犹豫了很久,终于说出口,“我这次带着军队回苍耀,是打着为疆界士兵们押送补给的旗号回来的,如今,各郡县的征粮税收银两都已经到齐。不日便会押送补给回疆界去。”

小玲在他说话间侧身面朝着游廊外竹林,淡淡出声:“襄王殿下亲自帅军驻守疆界是天紫的福祉,是百姓的幸事。”

原来,是他要走了。

“天紫渐盛,南胡国此行和亲后,疆界多年内都不会起战事,所以,谁驻守在疆界都无妨,我会上奏皇兄,让夏炀代我回疆界。”他声音并不急促,淡雅中带着决绝,显然,决定他已经做好了。

原来他要留在苍耀城。可她却宁愿他去疆界,因为,日后再见他,他要尊她为皇嫂,她也再无机会吃上那竹香的清蒸鱼。心中百转,面上却为显半分心事,沉静的侧脸,眸深如潭。

他继续说:“我会连同辞官的折子一同奏上,离开苍耀城,去游历华夏山河……”听闻此处,小玲惊诧回眸,正对上他的眼,“你同我一起走吧……”

昔小玲像没听明白他的话,疑问的道:“走?”

紫圆缺点头:“离开这皇宫,从过去的事情离开,让时间去平复那些难以忘却的仇恨,让山水治愈你的伤痛,小玲,逝去的人就算你颠倒乾坤他们再也不会生还,不如放过自己,我愿意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陪着我?”昔小玲眼神有些飘忽。

“明日,南胡使团的人回返,践行宴上皇上会将敏郡主赐婚给南胡太子巫池末,在宴上我会求皇兄赐婚,我已经到了大婚之年,母后心中一直在忧心此事,若我请赐婚,母后一定会让皇兄应允的。

这事我本想事成之后再告诉你的,可我知道你恨我,所以想提前告诉你,关于赐婚,我只是想用一个合理的理由带你离开,所以要给你一个名分,我知道你不屑成为襄王妃。待日后你心中伤痛平复后,或遇到喜欢的人,我会让你离开的。”紫圆缺一字一句的说着,条理性极强,看的出来,这些话在他心里已经反复考虑了千百遍。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跟你走?”

“正是因为不确定这一点,所以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今日若不是你出宫,可能,你直到宴上才会知道此事。”

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小玲忽然想笑,嘲讽的笑,她曾经觉得自己是这世间的宠儿,有宠爱自己的父王和母妃,生活无忧无虑,后来才觉得自己是上天的弄儿,老天将自己放在了他的手心上随意的拨弄。

紫圆缺一直在留意昔小玲脸上的表情,可却难以分辨她此时是怎样的心境,不由出声唤道:“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