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望不穿前尘
齐宣武帝永初十年。
入了冬以来,洛阳城下了第一场雪。这一下,便是整整三日,昼夜不歇。
天寒地冻,廊下执戟守卫的羽林们都冻得瑟缩着,直呵气搓揉掌心。
第四日,天边终于见了阳光。
“父皇,父皇,您看,外面雪停了。”说话间,女孩儿已经推开厚重的宫门,跑到那衣服上绣有龙纹的男人身边。把跟在她身后的太监、宫女们急得团团转,待赶到宣室,齐齐跪下,便大喊有罪。
久违的阳光,照进宣室的窗户,投射在那画满山川湖海,鱼藻祥云的墙壁上,映着弯弯曲曲的影子,是被镂空的窗花。那影子,因着一只手反复、缓慢、来回挪动窗户,而沿某种节奏,在墙上变换着光影。
高久视沉似溺于这如梦似幻的虚景之中,思绪随着嘈杂声,回到了现实。
“父皇,您在看什么?”女孩儿问他,任由宫人将她肩上的披帛拿了,又脱了鞋履。
高久视将手从窗上拿下来,随意拿了一根玉如意,敲了下女孩儿的脑袋。其实并不重,丝言领受,便当是受了罚。
命宫人退下,他重又执笔,待丝言走来,才说:“朕少时,于洛阳城见过傀儡之戏,似是丧家乐,难登大雅之堂。岂料,数年之后,竟就在这宣室之中,见你母亲隔布障,演《采桑渡》……”饱蘸浓墨,中锋下笔,高久视不再说话了。
母亲对丝言来说,太久远了。久远到,连面孔都觉模糊了。宫里所有人都对她的母亲讳莫如深,是以,她只记得,母亲是高平宋氏的女儿。
——宋氏女,高平宋氏当年十余个女儿中,哪一个呢?父皇对她真的没有半分情义么?生时没有名分,死后不得入庙奉祀,不得配享皇陵,甚至,连名字都不得被人提起。
“江南的曲子?”从学院出来后,宋织锦想起面试时,那个博士后提到过的《采桑渡》
送她出来的研究员问:“你听说过?”
“齐朝的南方民歌。”她随意聊起这个话题,“风格清新,婉约自然,不像是盛世的作品,像是五代一个词人的作品……”始终没想到那个名字。
“冯延巳?”见她讶然而笑,知道是猜对了,那研究员便继续说了下去:“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齐朝来说,南方经济有所发展。公子偶遇小姐这种凤求凰的桥段,也就屡出不鲜,《采桑渡》在艺术角度上说,应该是上品。”
说完,台阶走到了尽头,织锦想说声谢谢,刚一抬头便对上了他的目光。
“基本上,初试过了,也就等于录用了。你刚才表现很好。”
声音很温柔。因为阳光,他的眼睛略眯起。
织锦在脑子里回响着他刚才提到过的名字,姓“高”,至于名字……实在想不起来。
只好说句“谢谢”。
这位高……先生仍微微笑着,就站在大楼玻璃底下的一片阴影里,与她对面。本该,只是送别而已,却因为时间略长,而让人浮想联翩。
似乎因为刚才的那首《采桑度》——江南连绵的雨,朗日晴天,公子与小姐在桥上偶遇,男子以言语挑之,女子则独倚小桥,羞赧不语。眉目传情,私定终身。
她暗自笑了,诗传情,传作者之情,她竟险些误入诗人编织的尘网了。
这一笑,高先生倒不自然了,犹豫着要不要问,又担心自己多嘴,惹人不快。
织锦见他快红了脸的样子,忙收敛住笑意,想找些话说,找不到,只好再次说句“谢谢”。
等织锦快走出门卫,高先生才终于想起了什么,一路小跑过来。
完全暴露在阳光底下,温度高得吓人,好在,头顶有梧桐树挡着。
树影映着人影,有风。
“有事?”等他过来,织锦问。
“这个月十八号,院长有一个画展在大明宫那边办,你有没有时间过来看看?”一口气说完,他又补充了句:“根据《宣武帝旧事》做了一个系列水墨画,还有工笔画。你好象很喜欢齐朝历史。”
面试的时候,他就坐在面试官边上,从她的字里行间,他听得出来。
她当然没有拒绝。
宣武帝。一个只存在史书中的人物,于她而言,却是无数个午夜梦回之中,介于清醒与迷幻边缘的人物。在梦中,他们在洛阳城头,并排看漫天星光,她踏过深冬的积雪,衣袖被他执在手心,在万军厮杀的城头,开遍桃花的清明,她身边都有他……
太多的记忆,像是这一世,与人共用了一个身子,承载了两份记忆。用现代化说,是精神分裂。
起初是害怕,越是害怕,越是藏得更深,藏得久了,也就成了习惯,渐渐地信了。
大学选中国史,完全是因为想从最科学的角度去解读。换言之,是为了证明自己是错的,那只是梦而已。可越是深入了解,越是难以自拔。
她能依稀记住的往事,大多非史书上所记载的,野史与笔记小说,有三分真。最无解的,是史书中一笔带过,野史也不屑大肆渲染的宋氏女。
宋氏女——宣武帝长公主生母,平南王也就是后来的宣武帝第一任妻子,死后却不得入宗庙,不得随葬皇陵。生前不得皇后的名分,死后也没有牌位。
到底要多恨她,他才会在那个时代,选择如此残酷的方式,来对待他的发妻?
“这看起来不像是古画。”展馆内,宋织锦对着一幅画看了很久,刚一说完,便笑了:“抱歉,忘了你跟我说过。”
她指的是一个礼拜前,在大楼底下的那次谈话,高先生——不,应该叫高君实。五天前,她就收到了研究院回音,被录取了。这些日子作为同事相处下来,这个出现频率很高的名字,让她映像很深刻。
现在想来,北宋名相司马光字君实,他的名字很好记,她当初一定是在分心,才会忘了。
走几步,去看下一幅画。
——一眼望过去,是满目的红色。
整件事情似乎是发生在一个冬天,一座城池外面。一列浩荡的队伍,从集市穿越而来,在城门之外,被两旁窜出来的训练有素的士兵快速包围。
骑兵措手不及,尽皆成为刀下亡魂,斩首无数,鲜血甚至染红了护城河,尸体堆积成山。
这显然不是攻城战役,而是一场兵变。
她皱眉,目光一滞。她忽然移开目光,看向下面的注释:
《宣武帝旧事·卷七》:敬帝汉光三年,冬十月,帝以谋反之罪伏杀袁战于清明门外,其时,天降大雪,血染洛河。洛阳城内,闻者无不为之落泪,途皆哀嚎,满城风雨。
织锦皱眉,说:“《宣武帝旧事》是齐朝末年,随军司马写的一部笔记小说。远不如跟它同类的《酉阳杂俎》流传广泛。后人一致认为是野史,真实性并不可靠,且内容凌乱,年代错综,多是些宫闱之事,怎么引用这段文字?”她抬起头,便觉自己被高君实的目光包裹住。
“你想说后人编纂的《齐书》没有类似的记载?”他的笑容仍旧温和,但说起专业知识,就略严肃了些。好在,是在画展。
但目光太过直白,她只好略低下头,然后,就注意到他手臂上爬了一条如荆棘般的疤痕,从手肘,袖口卷起处,往上延伸。日光灯太亮了,也因着,就正对着她,不似平日他将袖口放到手腕处,这条疤很是显眼。
既然一直穿长袖,他显然是有意盖住。装不知道为好。“就我所知——”她想找些话来说,在脑子里组织语言,“——《齐书》是理学家所作,道德论点太多,可能就把这些当作秽史?有人考据过么?”
“看画展的话,就不要谈工作了吧。”
“什么?”
高君实耸耸肩,转而示意她看向下一幅画:
一个女人躺在床上,大概是刚经历过分娩之苦,脸色苍白无比,身子很是虚弱。帷帐之外,一个少年抱着孩子,帷帐之内,一个身穿龙袍的人正伏在她身边,似乎正在听她说些什么……
雪一连下了十日,整个洛阳城皆被染成了白色。
殿门被小心翼翼推开,仍旧抵挡不住狂风,雪花便被夹带着飘了进来,女医一个哆嗦,不敢懈怠,把门关严实了便匆匆跑进内殿。
忽然地,门被重重推开,进来的人一身黄袍,脸上仍带着几分风霜,一进门便问方才的女医道:“夫人怎么样了?”
“回陛下,夫人她……”女医怕触怒龙颜,犹豫着,该不该如实禀告。
“朕在问你,还不快回答?”敬帝怒道。
“夫人她……胎位不正,怕是……怕是……”
“怕是什么?”
“怕是会危及性命。”
敬帝闻言,顿时面如死灰,须臾,缓声道:“带朕去看她。”
“陛下,夫人正在生产,您不便进去啊。”女医阻止道。
就在此时,帷帐内忽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刹那间,钧天之内,日光冲破云雾,直射而来。
敬帝悲喜交加,眼眶竟红了起来。
正要入帐去看看,却见敬轩连滚带爬跪倒在敬帝面前,一字一句,沉声说道:“夫人请陛下进去,怕是最后一面了。”
帷帐被掀开,女人血流不止,仍兀自振作起来,强挤出一丝笑意,说:“陛下看过孩子了?”
“看过了,宛如。”敬帝抚摸着她的额头,说:“长得像极了朕。”
女人笑了,偎在他怀里,说:“那孩子长大后一定是个俊俏的小伙子。可惜臣妾……可惜臣妾……看不见了。”
“朕不准你这么说。”命令的语气,可到了嘴边,仍逃不过一丝伤感。
一阵冰冷,渐渐蔓延开来,她紧紧握住男人的手,说:“陛下还没给起名吧,臣妾倒是想到了一个名儿。臣妾只想臣妾和陛下的孩子能够长命百岁,一生无忧,老子不是有‘长生久视’之说么?臣妾想……那孩子就叫久视吧。若是陛下不喜欢这个名儿,等孩子加冠之时,便再表个字,臣妾是……无法亲眼见到那天了。”
“别说丧气话,朕听你的,都听你的。”
“臣妾先替久视……谢过陛下了。”她说的断断续续,每个字都像是用尽平生之力,“哥哥那边,也请陛下多担待,哥哥……只是个莽夫,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只一心为陛下打江山,让他这个妹妹不至于在宫中受人欺负。很多事情可能过了度,请陛下,别放心里去……”她断断续续说完,目中便有了泪水。
外面的雪依旧在下,像是永远都没有尽头。殿内,女人依偎在男人怀里,心中最后一丝凄怆伴随着自己的生命,悄然离开。
佛珠自手腕滑落,散落一地。
敬帝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紧紧地抱住她的身子。
外面,不知是谁喊的一句:“雪停了,天晴了,小皇子诞生了。”
夫人死了。
他毕生挚爱,终究被他亲手害死。
炉中,火舌舔着木柴,谁都不知道,里面曾放有附子。
而谁能又知道,那天,当袁战的首级被京城卫兵割下的同时,清明门内的端妃在敬轩口中便得知了事情的全部。
那滴眼泪,为谁而流?千载之下,何人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