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望不穿前尘
已经入了夜,知了在树上鸣叫。
社科院安排的宿舍距离大明宫不远,从画展回来之后,料理完下周一要交的工作,早早地洗了澡。
两人间宿舍,跟她一起住的女生本科学的是化学,早早获得了交大的推免名额,暑假就先来这边的研究院帮导师做实验。
洗完澡出来,就听见孟欢提着衣服抱怨:“最烦的就是合成试验了,你闻闻,身上都是醋酸味道。你说隔壁药化实验室有钱买最高级的高效液相色谱仪,怎么不给咱们这边配个好点的通风橱?”
织锦打开电脑,开始准备礼拜一洛阳之行的材料。
“你反映一下,上面应该会有人安排吧。通风橱——大概不贵吧。”她说。
打开浏览器,页面很快跳了出来。
“我说,宋小姐,我不是为了通风橱,而是同样都是一批进的,凭什么待遇差别这么大?”
登上研究院官网,织锦一面看通告跟需要下载的材料,一面说:“要么‘安时而处顺’,要么‘制天命用之’,抱怨解决不了任何事。”
点击保存,文档被下载到硬盘。半天没听到回应,她以为孟欢去淋浴间了,一回头,却见她的脸凑得相当近,盯着她的电脑屏幕,说:“呼吸一过,万古无轮回之时。”
屏幕上,是刚挖掘出来的齐朝古墓主室里的一具棺椁。现场没有条件开棺,十三日才移到洛阳的考古所开棺。第二张照片,便是棺椁内的尸体,也是这座墓葬的主人。
孟欢念的是明代理学家吕坤《*语》中的一句,她对明史研究不深,只是在某本追悼书中看到过这一句。
明知道,还是因为错愕问了句“什么?”
孟欢笑了起来,“看,文言文我也会。对吧。”
——呼吸一过,万古无轮回之时,形胜一离,千年无再生之我。
人死如灯灭,灵魂何以久长?无非是宗教的说法,佛家讲因果,讲轮回,说来世。可有人真的就携带两世的记忆,活在现世?抑或是,存在一个平行的空间,在那个空间,相同的生命,在延续?
迷幻性太大了。令人惶惑不堪。于常人本是毫无意义的话题,国人不信教者,大多生活在现世。而之于她……再深入一点,怕是就要疯癫了。
车子开在通往洛阳的路上,已经上了高速。
湛蓝的天,没有一丝杂质。渐远的三秦大地,已不是史书上记载的模样,车马喧嚣,渭水灌都,四方辐辏,万国来朝,献于丹犀之下。抑或是,牛毛食尽,血染江河,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都已是昨日云烟,惟有这片天空,古今无所不同。
而洛下,又何曾还是原来的洛阳?
梦中的洛阳,自南则车马喧嚣,熙熙攘攘,往北,则荆山玉,琉璃瓦,昌德宫。
洛水灌都,沿岸有四时的漕运船,初春是洛下烟柳,到时节便是满城风絮;三月三,车马步射之属,列于洛桥边,王公贵妇则临水施障,曲水流觞;五月桂香,七月乞巧,夜市千灯碧云高照,高楼红袖来客纷纷。说不尽的精致,道不尽的风流……
都在梦中。
而最初的记忆,却不是洛阳,而是江南。
高平宋氏,是河东的望族,家族的始祖,最远可追溯到五帝时代,有族谱可记的共十世,比之当今皇室还要久长些。
到她这一代,恰好就是第十世。也因着,父亲是当今赫赫名将,被封为王,她一出生便被寄予厚望。
那个时代,女子所能成者,一者婚姻,次,则为装点门楣。
她七岁被册封为太子妃,当年便入宫侍读东宫。若是不出意外,这一辈子,作为宋家的女儿,她的责任就在她人生的头七年里,做完了。
完全是被动的接受,毫无转圜的余地。
入宫伴读,不知年月。她只记得她在在九洲池外,来回走了无数遍,看池荷盛开,凋谢,池水结冰,落雪,天寒地冻。如此,过了七个寒暑。
若非家书寄来,她甚至连母亲病重都毫不知晓。
惠帝永安十三年,春。
轺车穿过永巷,往北去往清明门。
窗帘被掀开一角,熟悉的朱墙、斑驳的门楼,如走马灯般往后退去,织锦坐在车内,身子如同鸟儿一般轻盈。她出宫了,高兴得不得了,也同时,紧张得不得了,她暗自抓紧太子送的香囊,想给自己一点儿鼓励。
要去的,是江南。母亲出自陈郡谢氏,是江南的大族。
车驾到达京口时,下起了雨。
她一生从未踏足江南,湿冷阴暗的天气,让她觉得新奇还有愉悦。她伸出一只手,去接天上的雨水,帘子抬起,便看见窗外,乳母投来的目光。
此时,她想起临行前,隔着帐幔,父亲交代的那些话来:“此去江南探望你母亲,路途遥远,要善保全身,亦当如履薄冰,谨慎勿失了礼。”
毕竟,是高平宋氏的女儿,又是未来的太子妃。有辱门楣之事,万万是做不得的。
只好放下帘子,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外面有人唤她。待睁开眼,已经到了坊内。却不是母亲娘家,而是平南王府。
“怎么不去见母亲?”织锦问。
乳母扶她下车,忙有人过来帮衬着打伞、擦汗。
“翁主来见见的好。”
这个所谓“见”,见的自然也就是门内的平南王。
久处宫廷,宫内的传言,她多少是听到些的——平南王高久视,当今陛下的弟弟,先帝敬帝的第十一个皇子。纵横疆场十余年,平百越,杀逆党,战功赫赫,封平南王。却又因为他的母亲是袁战的妹妹,而久不得入朝,不得重用。
国家无事,他便是一个被闲置的藩王,毫无用武之地。
于影壁处待立,即刻有人进去通报。
不多时,便请她们进去了。
随同前来江南的都是女眷,而放眼望去,这宅子里,似乎鲜有女子,只一个老管家,三个苍头,门外一个卫士。
不见园田隰池,不见琉璃当瓦,竟是朴素地如同一般富裕农户的住所。
乳母命人设好布障,隔障坐下。旋即,便有人奉了汤来。
隔了布障,看不清主座上那人的面容,只听见他说了个“请”字。声音不甚莞尔,倒不似父亲的那些部下般粗犷。
织锦双手稳稳端住羽觞,送至嘴边,喝了口。略苦涩,不像是酒,更不是果粉汁儿。味道不重而有一股清香。
“吴中人称此物为荼,是蜀中传来的物事。你若喝不惯,我便差人换了。”一个是王,一个是太子妃,他却直呼“你”“我”。
说不出的奇怪。
她皱起了眉头,笑了,旋即便抬头去望乳母,用目光征询着。
然后,才用恰到好处的声音,说了句:“多谢。”略顿了顿,又说:“我很喜欢。”
屋外,蒙蒙细雨,似渐大了些。汇聚成溪流,延屋檐滑落。
将茶水饮尽。抬起头,隔了烟雾般薄薄的一层帐幔,竟看见他似乎笑了。毫无掩饰,就如此自顾自笑着,可以说是无礼了。
织锦不知他为何发笑,不过,既听不出登徒子的意味,也就没有深究。
檐角悬挂的风铎,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外头起了风。
淅淅沥沥的雨,打在青石板上,似乎,还能侧耳倾听到,风过竹林,伴随着雨打芭蕉,发出的一阵阵沙沙声。
万壑成流,千岩竞秀,何曾入梦来?
正思想间,忽然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屋子内的寥寥几个仆从,都步履悄悄,方才的平南王,也只兀自在笑,并不出声。
不仅是她,乳母也不免疑惑,把目光送过去。
却见门口来一男子,束发,未着冠,脚著谢公屐,身穿月白色圆领长袍,肩上略被打湿了些,映出一片深色,入了屋,方才放下长袍。
“早听说,我这妹妹要来江南,却不想,一入京口,竟被你诓来了。只好不请自来。”
一面说,一面脱了鞋履,径自入塌坐下。
织锦不识此人,但听说“妹妹”二字,想着,许是母亲娘家的某个兄长造访,便起身。
“妹妹不必多礼。”男子虚挽一句。继而笑道:“数年不见,妹妹竟出落成了大姑娘。”
“翁主大概已不记得了,”说话的是乳母,“你四岁那年,来过京口,那时便是这位谢五公子带的你。按辈分,你该叫声舅舅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