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若只如初见
天光微敛,厅堂之内,仆从点了烛台,便退去了。
敬轩在稍晚些,从洛阳回来,一到京口,便马不停蹄,赶到了平南王府。
照平南王的意思,修书完毕,此时,却见他正盯着某处,便问道:“王爷在看什么?”
布障是白日里,太子妃一行制备的,上面绣着蝶舞花丛的样子。蝶,是江南极为普通的菜粉蝶,通体黄色。花,则是被贬至洛阳的花中之王,牡丹,嫩白色,缘边绣朱红。如水墨般晕染开,极美。
见他不答,敬轩沿他的视线望过去,笑道:“夫人的刺绣越发巧了,这朵牡丹,真是栩栩如生。”
牡丹?他倒没怎么注意。
高久视抬了抬袖子,命人将布障撤了,将此番敬轩带来的消息,捋了一遍:“东胡复反,世家大族力主平乱者有之,苟且偷安者有之,陛下折中,采纳杜相之意,派出一介使者,一尺素书,企图传檄而定。”
“敬轩认为乱之根源,不在东胡,而在朝廷内部不稳,使得东胡有机可乘。此番前往京师,敬轩听闻杜相与萧王正私底下争夺茂陵那边一块田地,而边地的将领也换成了杜相的亲信,想必……”
高久视拿了毛笔,压下镇尺。这一声,不轻不重,恰好叫他听到,敬轩不再多言了。
杜乾与宋祁不和,是早有的事情。他二人,皆士族出生。皆以姻娅关系攀附皇室、宗室。在宋祁,则以其妹妹宋氏为皇后,在杜乾,则以其诸女儿遍布宗室后廷。
他高久视的侧妃,便是杜乾的庶女。
此间盘根错节,然而,既已被撤去权柄,入江南做逍遥王爷,这些事情,他是管不了的。
“洛下的提花织机,临淄刺绣,襄邑织锦,可都置办了?”高久视问道。
此去京城,原非高久视所愿。其所以非去不可,一则是寄去侧妃的家书,一则,是为置办些锦绣。杜妃钟爱这些东西,已求了他许久,不好拂了她的心意。
“已命人送过去了。”
高久视搁下毛笔,移开镇尺,“将寄来的家书与方才草拟的书信也送过去,叫婢子念给她听。若不中意,你便照她的意思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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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是今早熬好的,就着五色饼吃下。
一口一口喝了,再含一块饴糖。还是好苦。
乳母递来锦帕,织锦接过手去,擦了擦嘴,开口欲问何时离开平南王府,往门外瞧了瞧,见雨还在下,话到嘴边,变成了:“可看见我的香囊?”
乳母将她枕头底下的香囊拿来。
仆从收拾了汤碗,只留下一盘五色饼,她捏住一块,听见一旁侍立的霰雪询问道:“今早平南王侧妃杜氏差人来,邀翁主过去坐坐。”
“娘亲病重,一日不可耽搁,还是回绝了她吧。”
乳母拾起香囊,躬身,替织锦佩戴在腰间。
“她屋里的丫头,已在外恭候多时了,翁主回绝,怕是不妥吧。”霰雪说。
“母亲生养之恩,大于天……”
乳母收了收织锦腰间束带,“翁主,此举不妥。”
织锦受了疼,不可置信地望着乳母。畏难般躲闪开,正色道,“今日我便向平南王辞行。”
乳母从榻上跪坐起身,朝霰雪使了个眼色,行至织锦身边,“翁主,不要任性。夫人她……”
“昨日我已听从了你,今日你却……”她猛回头,见乳母衣服恭顺模样,心有不忍,叹了叹,道:“如果叫我留在平南王府真是母亲的意思,她该知道,我是太子妃,一旦受辱,只能挥剑自尽。”
乳母一惊,失声道:“翁主切不可有此念想。夫人会伤心死的。”
“世上所有的母亲,都是一样的,都希望自己的儿女好。请翁主,了解夫人的苦心。”
母亲……织锦黯然。入宫以后,便鲜少与母亲见面了。昔日的温情,只停留在梦境与回忆里。母亲的心绪,她怎能体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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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下来的书信,昨晚叫人读了一遍,便命果儿收入匣中。回信是平南王口授,教敬轩写下的,很合心意,不必再改。
杜钰怡知太子妃来府做客,一早便差人收拾屋宇,洒扫庭除,以待来客。
宋氏女还未与太子完婚,照身份地位,她是不必亲迎的。
相对行了礼,杜钰怡便携织锦的手,一道坐下。
“王府简陋,怠慢之处,多多见谅。”
杜家与宋家的过节,织锦略知道些,不免心有戚戚,说话也万般谨慎。“甚是周到,何来怠慢?您过谦了。”
仆从前来奉茶,震泽绿茶,配上些浆饼,都是些江南糕点,织锦认不得,便虚心问了几句。
见织锦起了兴致,杜钰怡便笑着,也问了一道美食:“洛下有一道胡炮肉,说是北方胡人传来的,我待字闺中之时,尝过一次。滋味极美,至今仍觉口颊生香。妹妹久居宫中,必定尝过不少美食。可曾听说过?”
“游宴之时,也曾尝过,不过,已不记得是何滋味了。”乳母是高平人,高平地处河东,与胡人接壤,这道菜,想必她会做。念及至此,织锦转向乳母,问:“阿嬷,你会做这道菜么?”
乳母点点头,应承了句。
杜钰怡笑了笑:“如此,就麻烦你了。”
谈话间,门外忽然伸进一只细长的手臂,“杜钰怡,你又吹了什么枕边风?”谢绾气呼呼冲进来,见有宾客在此,方收敛了些。
织锦错愕无比,后宫争宠之事,每日都在发生,甚至,连她这个太子妃,有时候都被卷入各宫娘娘的纷争之中,但今日这位……一进门便摆出如此架势的,她还真未见过。
所谓恃宠而骄,想必这位,是平南王的宠妃吧。她正犹豫是否要行礼,便见那女子先是扫了她一眼,继而兀自在她对面的榻上坐下。
而杜钰怡脸上竟一点儿愠怒之色都没有。
“姐姐今日好兴致,竟不待在书阁练字,却邀了人来喝茶?可不知三字经背得如何了?”谢绾嘲弄了句。
杜钰怡是庶出,母亲只是个卑微的婢子,是以,自小便不被族人看重。父亲对她亦不闻不问。虽说是杜氏的女儿,在家里做的却是仆妇的事情。她自幼失学,初嫁进平南王府时,连字都识不得几个。谢绾对王爷有意,嫉恨她为侧妃,而自己却不得名分,便屡屡以此来羞辱她。
是见怪不怪了,但今日,毕竟有客人在此。
“谢妹妹腿脚功夫又长进了些,王爷在门口设了门卫,你却还进得来门。”杜钰怡饮了口茶,缓缓说道。
谢绾惊诧不已——听这话,倒像是高久视自己下的命令。
织锦见对面谢绾一脸疑惑的模样,大致猜到了几分。也跟着,低头饮茶。倒茶的当儿,乳母附耳道:“这位是谢家小妹,年纪较长。”
如此说来,织锦当叫她一声姐姐了。
不过,此时屋内氛围紧张,当说不当说?
好在,杜钰怡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笑着同她介绍了谢绾。又说:“我数日前得了一副字,说是陆机的《平复帖》,不知你是否有兴致前去书阁一观?”
到底是平南王府的家事,织锦一个外人,不方便在场。杜钰怡这样说,明显是有意照顾她的想法。
她自然是心领神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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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辞,退出西厢。
杜钰怡特意命贴身侍女果儿领织锦前往书阁。
书阁在后堂。接近东厨。因着朝阳,即便是梅雨季节,也能保持书卷不腐。
乳母因做胡炮肉,便领了霰雪进了东厨。于是,偌大的书阁,便只余下她一个人。
书阁四面与脚下,皆涂了白浆,用火烘烤而使其坚硬,再刷上一层漆,阴雨天便能保持干爽,防潮。
正北,是一张书桌,一方本色竹塌,光从头顶稍往上些的地方射来,正好照在桌上。她伸手至桌上,圈起一只手指。阴雨天,不见光,也不见映出的影子。再如何变换手势,也是无用。
身后,是数排书架,高及屋顶,她延着书脊,一一看过书名,视线往上。是太入神了,竟连脚步声都听不见,直到,一个声音打破了这份静寂。
“太子妃?”
语调上扬,不重,似乎是疑惑的。她将视线送过去,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身形比她高大许多,长袍,加冠。只是他的脸,因为没有光,而看不太清楚。因着是个男人的声音,她是下意识地,用袖子遮住了脸。
待他走来,她才认出了他。是平南王。
“你怎么在这儿?”
称呼又回到了“你”。
织锦屈膝施礼,放下了袖子,不去看他的脸,答道:“王妃邀我来看陆机的《平复帖》”
“《平复帖》?”高久视念了一句,颇为不解——杜氏不通文墨,难不成是附庸风雅?只一瞬,他便不再深究,问:“可找到了么?”
“没有。”织锦说:“想来,是夫人珍藏之物。王爷可知,会放在哪里?”
他讶然,从瓷缸中抽出一幅画:“我怎么知道?”
织锦忍不住抬了下头,有一刹那的停顿。隔着徐徐展开的轴画,相距不过三尺,他也在看她。原本是无意的,这么一来,便似乎成了刻意。
画,是仿顾恺之画的洛神。他对书画品藻了解不深,只是想到前些日子收来的画中,有只蝴蝶画得不错,便来书阁寻了。
此时,见了这幅洛神,倒觉得,那洛神也成了蝴蝶。
一丝光,透进了窗户,渐渐晕染开来。
于是朦朦胧胧的脸,清晰了起来。他却不再看她,只盯着手上那幅画,神态悠闲。
不知怎的,她暗自松了口气,说:“许久不来,想来,夫人怕是忘了约定。织锦告退……”
“织锦?”高久视打断了她,提笔沾了点朱砂,说道:“你可知江淹有一句‘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这名字不好。”
评头论足,显然是登徒子所为了。她又想到,方才杜钰怡跟谢绾的纠葛,昨日厅中叙话的好感顿时全消,遂反唇相讥道:“老子有‘长生久视’一说,王爷之志,难道得保‘长命百岁’便可么?”
朝中人皆以为这位年少成名的平南王,有吞吐天下之志。织锦以他的名讳“久视”道出的这番话,是一语双关,也实是不经大脑的。一说出口,便自己先后悔了。
直呼藩王名讳,是不敬。高久视本该动怒,可在余光里见着她此时局促不安的样子,却如何也诘难不起她来。于是就顺着她的话头说道:“朝菌不知晦朔。夏虫不可语冰。人活百年还不够么?”
见他并不追究她失言之过,织锦奉承了句:“有良妻美眷相伴在侧,王爷这百年,定然会很美满。”
高久视眼里露出一丝玩味,将刚提了字的图卷放在一旁,搁下毛笔,说道:“我记得,你尚未与太子完婚。”不待织锦开口,他又说道:“既然未成婚,何以乱加猜测?”
这一句,便有针对的意味了。她手心汗湿,越发紧张了,强自镇定道:“织锦只是觉得,王妃贤淑。”
“贤淑?”“太子妃觉得,为*子,最要紧者,便是贤淑?”高久视问。
“至为重要者,当是贞洁。”越是紧张,越是不能随意敷衍。“女子保住贞洁,其次,才谈得上贤淑、温良之类的品性。”
她虽自小学习儒家经典,但因着兼修百家,故而并不将儒学奉为圭臬。“失节是大”这句话用在士大夫,是气节,用在女子,便是贞洁。后者并非她所认同,但却是古往今来,所有儒者皆确信不误的。她猜想,高久视身为皇子,其思想,较士大夫近些,故而才说出这番违心话来。
“宁直不屈”这句,她今日是遵从不得了。
高久视一时间,没有说话。须臾,才将那晾干了的字画卷起,沉吟片刻,道:“‘万人唯唯不如一人谔谔’,太子身边有你,是大齐之幸。”
织锦颔首敛容。
字画放入瓷缸中,他从书案上下来。
她感到光线重又被遮挡住,不禁用余光看了几眼。脚步缓慢,踏在素面泥地上,一股兰草的味道钻进鼻子。与太子配制的香料不同,这股味道似有若无,极淡薄,又略清冷。
她沉溺于这股香味,待到眼前出现一双步履,才恍然。急忙退开。这一退退得急,险些一个踉跄。
她站不稳,一只手扶了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