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暗室欺之无奈何(3)

医者走时,已是四更时分。白日蒸发的水气,渐渐凝成了露。

“乐出虚,蒸成菌”,露水朝夕之间,不过数个时辰。人之欢乐,想来,也与之类似。

张氏故园,李承渊的母亲待字闺中时,曾在此住过一段日子,后来去了北方,嫁与父皇,此后便未再踏足过江南一步。那日朝堂上,李承渊向陛下讨要此处,旁人来看,自然是为了张氏曾苦心经营的情报网络。于他而言,张氏情报网,其实次要。吴越既灭,故世家大族未能自保者,其居所必然被人大肆蹂躏,或为小人占为己有。他不忍母妃生前故居遭人践踏,才用了些手段,以此作为交换,甘心被父皇利用以拮抗长孙无咎。

以致有了长孙无咎登门,对他之试探。说来,这宅子,可算是祸根了。

这宅子,住进来已有半月。进府前,李承渊命人大抵按照原貌,修整一番,理出了几间屋子。婴宁喜光,不愿住西厢,便自让她挑了这间靠南的屋子。

自封地琅玡来此,途径会稽,后至钱塘,二人朝夕相处。他恪守君子操守,从来也未踏足女子闺房半步。

此番婴宁昏厥,臂上又受了伤,突然遭此变故,李承渊放心不下,这才亲自照看。

四鼓时分,屋外仍人影斑驳,是侍儿提灯,守在了门外。

朱离照顾了半夜,已伏案酣睡。矮几上放着几本书,三脚几侧,是织锦编制的隐囊,已有些磨损。案上是一盘醴烙,茶壶旁放了一罐酸枣麨,李承渊掀开盖子,看了眼:快见底了。香炉里燃着艾叶,镜台前放着她从市井搜罗来的物件儿:苇草编制的角黍,回女相赠的锦帕,一根竹笛,玉牌,同心锁……

他拿起那块同心锁,细细端详着。

屋外传来数声雀鸟啼鸣。李承渊往窗外望去:天边露出一丝青黛色,平旦将至,天要亮了。

“妈呀……”帐中忽然传来一声大喊。

睡了半夜的朱离,忽然惊醒,迷迷糊糊地跑过去。李承渊放下同心锁,匆匆走过去。朱离见殿下还未走,便从案边搬了张塌,放在婴宁床下。

李承渊跪坐在榻上,唤道:“婴宁,婴宁。”殷切喜悦,溢于言表。朱离诧异不已:一向面若冰霜的殿下,竟会对宁姑娘如此关心担心。

婴宁连叫了数声“爹妈”,双目紧闭,面露痛苦之色。

“怕是梦魇了。”朱离说罢,转身去取面盆。

李承渊见她如此,措手不及,忙将她扶起,搂在怀里,轻拍她后背,低声道:“不怕了,不怕了。”

朱离将巾帕浸入盆中,拧干,转身要送过去,上了一步台阶,便止住了,低眉浅笑,暗念:殿下如此这般,宁姑娘何愁嫁不出去。

将巾帕搁在架子上,便悄然退出屋外。

方一出门,便碰见了前来换班的姐姐巽秀。

此时天光熹微,不觉已至达旦。

朱离将姐姐拉到一侧,便沿小径往林中走去。巽秀不明就里,便问:“你这妮子,宁姑娘可醒了,你便想着躲懒?”

“姐姐,非是我躲懒,实是我不愿煞人风景。”

“此话怎讲?”巽秀想了一会儿,道:“殿下还未走?”

“是了。”朱离挽了巽秀的胳膊,道:“姐姐,我看啊,宁姑娘前日说的事儿,咱们可不用费心了。”

“什么事?”

朱离伸出两只手,食指碰了一下。巽秀斜了她一眼,自己先笑了,道:“姑娘一时说笑,你还当真了。”

“终身大事,如何说笑?”朱离一本正经道:“姑娘的事,我事事留心。殿下待姑娘如此这般,咱们可不必再替她物色夫婿了。亏得我昨日还腆着脸,同那大将军说我家姑娘。”

“你……”巽秀一句话堵住了,旋即便想起昨日与殿下品茗的那人,面色突然涨红,道:“你这丫头越发胆子大了,那长孙大将军是何等人,你竟敢……你不要命了?”巽秀气愤不已。

朱离笑嘻嘻道:“大将军谦和有礼,姐姐走后,他对姐姐可无半点亵玩,可算是个君子。”

“你还说——”

朱离见状,忙赔礼道歉。迎面,却望着远处天目山上的朝霞,掀了一根杨柳枝,回头看了一眼。

炉中有袅袅香烟,弥漫开来,纱灯罩不住一片朦胧,温暖晨光从窗外照射进来。

帷帐被熏得满是药味,李承渊身上的艾草味道,更重。

这么被他怀抱着,又睡了几个时辰,婴宁才终于醒来。

最先是闻到他身上艾草的香味,然后,才是他衣服上的花纹,再然后,才是抱在他腰间的她的胳膊。大事不妙,完蛋了这回:平日里殿下连碰都不让她碰一下,今日她靠在他怀里入睡,等他醒了,不定怎么罚她。

婴宁吓得松了手,悄悄缩回了脑袋,却不料,她这一腾身,架起帷帐的铁架忽然晃动了下,李承渊本就睡得不深,这么被她一折腾,便醒了。

“是殿下要抱我的,可不是我故意靠在殿下身上。”婴宁抱住隐囊,护在身前。

李承渊干咳了几声。父皇每次有大事要说,无论嗓子发痒与否,总要先咳几声,再进入正题。他年岁不大,学得不像,难掩尴尬,便站起了身,背过她去,理了理衣服,道:“怎么弄这一身?”

不知是说她,还是说自己。

婴宁扯了扯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左臂。李承渊正自回头,见她拿被子遮住身体,心跳砰然,脸上一阵发烧。

“殿下今日无事?”婴宁怕他细问昨日之事,便道:“殿下还不快走?”

垂目低首,做贼心虚。李承渊还当是她心中已知男女大防,一时娇羞……此时屋内香烟弥漫,阳光照射下,如同云里雾间。

婴宁见他还不走,一时情急,道:“殿下还看什么?”

李承渊一时目瞪口呆,怔了片刻,只好道:“好,你好生休息。我,我过几日再来看你。”急忙退出门外。

他关了门,低头疾步走去。心中仍波潮起伏,暗想:他昨夜抱她出书房,入她房间,已是不该。今晨搂住她身子,相拥而睡,更是无礼。她岂是寻常一少女?吴越长公主分明对他说过,婴宁是圣洁的,是高贵的。他怎可轻易亵渎?

这么想了一路,不觉已行至张府园囿。他静了片刻,想起方才她娇声喝斥,既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又觉着哪里不大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