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色难授兮魂难与(2)
园中雀鸟啁啾,凉风阵阵,清谧无限。
五月初至,荷叶盈池,湖面已开了不少睡莲,池下锦鲤游曳,其赤如霞,与碧波相映。
李承渊在池边站了一会儿,迎风伫立,心境清明了不少,开始逐条缕析连日来发生的事情,那两男一女三人,昨夜暗探已查清楚了,出自吴越顾氏一族。长孙无咎在京口秘密搜缴江南的几个豪族中人,顾氏,也在其搜缴的范围之内。从京口大营逃出来那两人,男的叫无惧,女的名叫青莲,而他们拼死护送的,则是顾氏长者顾煦。这三人既然躲到了他这儿,想必长孙无咎是听到了风声,故而先命钱塘令摆架搜查,给他一个下马威,后则亲自到访,解了他的围,又送了个人情。明察暗访。
若他所料没错,长孙无咎昨夜既然铩羽而归,定会再找机会,前来寻衅。若说上次朝堂之上,他与长孙无咎二人在陛下面前暗自争夺张府旧宅,还只是有嫌隙,那么这一次,长孙无咎隐约摆开架势,他便不接也得接了。
又静思片刻,日影渐长,已至哺时。
“禀告殿下,大将军来了。”
他来得倒快。李承渊将视线收回,道:“前厅奉茶。”
“殿下为何事烦忧?”一个沉着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黑色深衣,腰束皮带,足蹬皮靴的男子拢袖站立,“哦,府中侍从告诉末将,殿下在此处。不请自来,失礼了。”说完,才躬身作揖,行相见之礼。
李承渊虚扶一把,挥手命下人退下,道:“哪里,将军的随军司马在本王府中遇害,将军关心下属,原也应该。”“将军可见过那司马了?”
“府中侍从已对末将说明。”长孙无咎道:“那孩子被贼子刺穿了肺部,呕血不止。所幸,没伤及心脉,劳殿下府中医者救治,总算保住了一命。不过今后怕是不能再提气使剑了。”
李承渊走进了茅亭,“本王已下令全力搜捕昨夜那三个刺客。”抬手示意长孙无咎与他一道落座,又道:“将军昨夜亦受了那刺客一掌,可还好?”
“末将无恙。”在竹塌上跪坐。旋即有侍女奉上茶点:两盘髓饼,两盘茶酥,小米糕,两壶酪浆。
长孙无咎看了眼案上茶食,道:“殿下这吃法,别具一格。”笑了笑,说:“南方多稻谷,北方盛产麦豆,而酪浆则是胡人的吃法。”
李承渊道:“乱世三百年,北方物华渐染这吴越蛮夷之地久矣,南北风俗交融,南方士族渴饮酪浆,北方大夫饮茶者,不在少数。将军身在关陇,与胡人接壤,胡风流行,应最是能体会。单看将军今日身着的这皮靴,皮带,不就是胡人的穿法么?”
“昔日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强兵灭胡,为便宜之计。今日殿下因地取材,杂糅南北,比之先贤,不遑多让。”
“将军谬赞。”李承渊道。
长孙无咎拢住袖子,复又是一贯的阴沉淡漠:“只不过,末将有一点不解。”话锋一转,道:“人言移风易俗,风俗者,一地百姓之共有者也,一国民众之凝聚力也,文化也。南北杂糅,不知这华夏根基,是否也一并动摇了。”顿了一顿,又道:“先祖曾向先皇谏言,以关中为正朔,自上而下,推行于下。如今恰好一个甲子,北境粗安,也算卓有成效。而江东百姓,却还依托在旧族羽翼之下,迟迟不肯归附,这是何解?”
终于切入正题了。李承渊泰然自若,道:“先有民心依附,国方能成。如将军所言,凝聚民心者,风俗文化也。我大齐境内,无论蛮夷华夏,皆奉儒典。”顿了一顿,道:“‘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我大齐立国百年,长孙氏先祖‘关中正朔’之策,令我朝得焕生机。方今我朝无论兵力,物华,皆已远迈前朝。吴越归附,是迟早之事。将军领兵征伐吴越,应是再清楚不过,吴越数千里之地,山水相阻,易守难攻。洞庭湖往下,更是隔山隔水,言语尚且不通。如俚、獠、武陵蛮者,居处深山,尚未开化。我中原大举南迁之民,经数百年渐染,尚不得成。将军想要旦夕之间,便化腐朽为神奇么?”李承渊淡然问道。
“殿下想得深远。”长孙无咎整了整宽袖,袖中的那只手,隐约是受了伤,用白布包裹着。长孙无咎很自然地,重又拢住了袖子,道:“吴越士族早已在江南根深蒂固。三百年前,前朝还未没落,江东便已僮仆成军,闭门成市。后历经南朝数代,朝廷走马灯般地换了一个又一个,这些士族却始终屹立不倒。江东士族,依附皇权可显赫,皇权既没,依旧自处。何者?殿下所居这庄园,便是一解。”长孙无咎看了看眼前这亭台楼阁,道:“楼台水榭,层层叠叠。跨池水立阁,池边是远倭来的樱树,长安烟柳,连山石都雕画纹绣。园内酒、肉、药、蔬,遍地可取,一应俱全。江南之士族,便如这大族庭院一般。在下:拥有大量的僮仆,私人的军队,自给自足的庄园。在上:依附皇权,朝中门生遍布,根基深厚。此时吴越既灭,江南士族一时没了依托,若不趁此彻底打压,叫他们吐出那些农户与军队,他们势必将爪牙伸入我朝,败坏吏治。更有甚者,他们一旦卷土重来,另外拥护一个傀儡坐上皇位,与我中原相抗,我朝百年之力,先祖甲子之功,便毁于一旦。”说到后来,竟是声色俱厉。
长孙无咎所言不虚,江南士族根基之深,于当今之世,仅次于关陇豪族,然则这些士族却只为门户私计,全然不顾家国百姓。江东之腐败,士族之溃烂,李承渊不是不知。加兵于民,用政治手段,彻底铲除之,并非不可,明察暗访,搜缴秘捕,瓦解士族,也非短智之策。只是……只是……他长孙无咎真就豁得出去与江南士族干到底么?他长孙无咎真就没有一点私心,不会借此机会为长孙家谋得更高的权力么?
江南士族,放到谁手上都是一块肥肉。
说到底,李承渊是信不过他。
“方今朝堂,便就政治清明么?”李承渊岔开了话题,意有所指。长孙无咎却只盯着倒满酪浆的漆杯,久久不饮。片刻,道:“殿下已有数年未曾上过战场了吧,可知打一场仗,现下要耗费多少民脂民膏?”
“将军浴血多年,身上杀伐之气太重。”李承渊缓缓搁下杯子。“茶点已凉了,将军一块未动,可惜了。”说罢,站起身来。
长孙无咎起身施礼。
李承渊隔着衣袖,轻轻一托他高举至眉,正自作揖的手,道:“不想将军昨夜回去,竟又伤着了手。”长孙无咎脸色顿时阴暗下去。
“本王忽然想到,昨夜家中女眷遇刺,晕倒在书房……”李承渊不经意扫了他一眼,道:“她今晨醒来,一直念着什么‘男子’,‘机关’,似乎想对本王说什么。将军以为,会否是昨夜刺客去而复返,伤了那丫头?”
长孙无咎面色一变,旋即笑了笑,道:“先是末将门口遇刺,后是女眷书房昏厥。殿下府中,这几日怕是不太平啊。”
说罢,却是坦然与李承渊相对而视。双方一时间都不再说话,过了片刻,李承渊才说道:“那小司马待几日后能走动了,本王必会派人送至将军府上。”
长孙无咎拱手:“有劳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