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被忽略的公主
以下就是公主云漪在一个深秋的午后用了隆重的方式带到寄园来的故事:
上都往北,穿过翠绿的山脉,无垠的肥沃的稻田,行上一个月,渡过一望无际的大湖须臾海,便来到了芳国的地界。再越过景国士子们喜欢去寻花问柳的边境小城月见河,一直往北再走上三个月的路程,穿过茫茫丛林和无尽的平原,便会来到一座依山而建的雄伟大城,这就是芳国的帝国都城,雄浑大气的昊京城。在昊京的正中,是一组庞大的对称建筑,这便是统治芳国五百年的李氏皇族的皇宫。高大巍峨的宫墙倒影在宽阔的护城河上,沉重的宫门需要二十力士才能开启。这一切都演绎着这个煌煌帝国的气派与胸襟。与气魄不凡的芳王宫相比,顺景山上精巧细致的景王宫则像足了某个富贵小户人家的安乐窝。
芳国人常说,要论天下文化之正宗,还数芳国第一,景国人无论怎么富有,都是乡野粗人,脱不了小家子气没见识的套路。如果不是三十年前的一场天灾,兵祸四起,出生于海盗之家,为李氏皇族镇守南海鱼港的下级守将周氏一门又如何能够乘机起兵,在乱军之中割据一方,自立为景王呢?如今景国占着南方五州近海的地势之利广兴贸易,靠着北方四州的丰腴土地广兴柴桑,虽然富得流油,却不过是一个暴发户罢了,看芳国随便那个大师的随性之作,在景国不会引起举国追捧呢?到底还是乡野鄙人。
二十年前,昊京的皇宫大内是听不到这些民间的闲言闲语的。在这里名贵的寒山玉石是被像廉价的瓦块一样使用着,好一座美轮美奂的宫殿!光滑温润的地板上,无数的宫女穿梭往来,精致的裙裾扫过,环佩叮当作鸣,美丽的安澜公主在这个梦一样的宫殿里已经长到十五岁了。她容貌出众,才艺傲人,是芳王最钟爱的掌上明珠。
如果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加疫病重创了芳国的根基,安澜是否就会一直在这座美丽的宫殿里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呢?只是灾情和疫情已经把芳国逼到了边缘,再不调来粮食,只怕三十年前分疆裂土的悲剧又要重演了。芳王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向景王求助。这边景国第二代新君登基,正赶上风调雨顺稻米满仓的好年景,年轻得意的景王扭扭捏捏、磨磨蹭蹭地同意调集粮食,提出的条件却是要迎娶天下最美的安澜公主为后。
明明是逆臣的后代,却敢堂而皇之地提出要迎娶血统高贵的公主,芳国的朝堂自然吵成一片。吵归吵,这个世界永远都有比义理更加有力量的东西,比如说利益,比如说面子。虽然国势衰微,芳国还是给安澜凑足了公主出嫁需要的排场和行头,浩浩荡荡地摆了下嫁的姿态往南方的蛮夷之地去了。景国的王庭迎娶到了货真价实的公主,无论是景国皇族公卿还是普通百姓,自自然颇有扬眉吐气、比肩强国的自豪感。而平时养尊处优的公主在危难之际还是被父兄像货物一样打包贩卖,以物易物,永别故土,她的心情如何?对未知的婚姻可有期待?这些都成了这个故事里最没有人关心的部分。
寄园,芳国园林大师风信子的杰作,便是当年安澜公主入上都之后等待大婚期间的下榻之所。望园,则是景王周韦为了讨好她而特意邀请风信子在景王宫里设计建造的芳国风格的宫殿。这对新婚的国王夫妇幸福吗?没人有知道。一年之后,他们的长子潜出生了,当即被封为公子,又过了两年,公主云漪出生了,安澜的故事却要结束了。
景王宫的故人们还记得,在最后的一年,每日午后王后都会带上公子潜乘马车去宫外的寄园,在园子里盘桓到入夜方回。幼小的潜也清楚地记得,母亲明朗美丽,像阳光一样明媚动人,与永远精神萎顿,看上去孱弱不堪的父亲截然相反。母亲给他尽可能多的自由空间,让他像野草一样茂盛的生长。当潜在王宫里光着脚尽情奔跑的时候,他同父异母、由明贵妃所生的哥哥源却在御书房里皱着眉头像小老头一样吟诵他弄不懂的芳国典籍。王宫里关于王后的非议越来越多了,出生于芳国的公主,却蔑视礼法,让自己的儿子像个野孩子一样长大,肯定是包藏了为害宫廷的祸心。安澜便把潜带到寄园,在里面让他自由玩耍。这段日子只持续了不到一年,安澜便突染重病,不治身亡。
安澜死后,明贵妃专宠,源也被封为公子,关于王后的一切痕迹都被从这个都城里慢慢地一点点地抹去了,渐渐地竟成了两国交好的象征。寄园被明贵妃贱卖了出去,几经转手,才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潜说他最喜欢这座园子的八角亭,傍晚的时候,母亲在里面抚琴,弹奏悠远的芳国歌谣,他在湖边一圈一圈快乐地奔跑,这样的日子仿佛可以持续一直到永远。”云漪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听得呆过去的施骊。
原来这座园子竟然是他母亲的故园,而他记忆中最美丽的八角亭竟然被她拆掉了。天啊,我做了什么?施骊只觉得一阵阵的胸闷。云漪见她一脸懊恼、痛苦的样子,心中微微一叹,却又旋即微笑着说道:“潜身份高贵,英姿天纵,母亲当年这样教育他正是希望他走得更稳,也走得更远。”她又压低了声音说到:“潜虽然在朝野内外耕耘多年,母亲的身份又十分尊贵,但比起出生大船阀梅家、支持者甚多的明贵妃母子而言,并没有绝对的胜算。芳国的支持对潜太重要了,而据说芳国的公主,我们的表妹慕海已到了婚配的年纪。成大事者,不会被儿女私情所羁绊。骊姬见识深远,相信也赞同潜的选择。”她说完径自去了,只把呆呆的施骊留在池边,望着一泓碧水默默无言。
太岳阁内,潜正在焦急地等待云漪的归来。“公主到了。”随着一声通报,云漪终于进来了。潜迎上去,问道:“情况如何?妙人儿应该不生我的气吗?”云漪道:“骊姬平时倒也挺有见识的,现在却太像一个市井愚妇,我几次提到哥哥的美意,她却一心只想着通过我拉生意,实在有负哥哥的厚爱。”“那我要你索要的戒指呢?”“说是已经卖掉了。”
公子潜听了云漪的一番转述,简直哭笑不得。送走了云漪,伺候他起居的那个小太监屁颠屁颠地送来了御画舫新裱好的骊姬的画像,正献宝似地拿给他看。潜忽然升起一股无名火,喝道:“拿走,烧了,不要让我再看到!”小太监闻言恨不得当场哭出来,经验丰富的他只让这个表情一闪而过,便敏捷的一溜小跑跑远了。本来想把这些画像都烧掉,他想了一下,还是跑回自己的房间,把它们收在角落一个布满灰尘的箱子里。这个箱子里放满了公子潜一时兴起让他去扔掉或者烧掉,他又担心潜回头又会索要的许多东西。施骊的画像紧贴着另一个女郎的画像。画里的那个女郎虽然并不是国色天香,却自有一股雍容的气派,旁边的题字正是“公主慕海”,她正是云漪的选择。
寄园里,已经是晚饭时分了。云漪公主走了之后,施骊就脸色苍白地走回了房间,一直呆在里面。吴问景叫珠儿送了清粥小菜过去,珠儿却说:“骊姬吩咐不许打扰她,珠儿实在不敢进去啊。”他只好自己端了东西进去。只见她背对着他,叫了两声没有动静,他慌了,跑上前去一看,她竟然在呼呼大睡中。
吴问景登时无言。此时,珠儿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也不顾上吵到施骊,大声嚷道:“上都府里来人了。”被她这一叫,施骊也醒了。原来是孙兆麟派了几个捕快来了解情况。就在上都府严密看押的情况下,傍晚时分,那个婆子却从牢房里消失了。孙兆麟不敢大意,连忙遣了人到寄园来传话,除了布置有关衙役保护寄园之外,还特别叮嘱寄园好生防范。
送走了来人,施骊猛的觉得肚子饿了,便吩咐仆人们摆了晚饭,和吴问景边吃边商议。她说:“相信公子潜对寄园的态度转变会很快传到孙兆麟的耳朵里,这个老滑头肯定不会像刚才那么殷勤,这下子我们要自己先行动起来了,切不可等待他们救援。”
吴问景道:“骊姬看上去已有了大概的主意?”“正是,我算来算去,能够跟我们结怨的,只有以前玉庭楼的杨家,他们的背后是刑部侍郎于止水。于止水的背后,如果我推测的不错的话,想必就是公子源或者是他的母亲明贵妃。一个狗腿子能够从看守严密的上都府大牢里消失,看来对方是下了本钱的,来意实在是不好揣测啊。”
“不管来意如何,他们出手就是要取人性命,这点实在太狠毒了。以暴制暴,不如我们去跟麒麟社商量?”吴问景提议道。“问景跟我想的一样!不如吃完饭我们就去挂上麒麟幡吧,我还真想看看麒麟社的本事呢。”施骊兴奋地说,两眼放出晶光。吴问景到底没憋住,问了一句:“那关于公子潜的事……”施骊莞尔:“又是两子夺嫡的老故事,管他谁上位呢,我可不想夹在里面做炮灰。”吴问景听了,少不了在心里暗暗称奇。
秋意越来越浓了,吴问景冒着凉凉的夜风,刚乘着月色将麒麟幡在门口挂好,只一盏茶的功夫,一阵爽朗的轻笑响起,饶舌的辛缀一袭黑衣,长发披散,衣袂飘飘,闪现在了静静坐在花园某个僻静角落的施骊和吴问景眼前。
施骊见了这个看上去总是很快活的青年,心里竟涌起一股亲切感。种种迹象表明,这个辛缀在麒麟社中应该地位不低,居然是派他出马,看来麒麟社还真没有亏待他们,这也是他们扭转局面的唯一机会了。
“两位无恙?这还是这几个月以来,你们第一次召唤麒麟社呢,有何贵干?”辛缀笑嘻嘻地问道。“既然你们是麒麟社,就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请求你们的帮助。几个时辰以前,昨夜袭击我的婆子从看守严密的上都府大牢中逃脱了。她的幕后主使是谁,出于何种目的,你们难道没有一点主意吗?”施骊一口气提出了好几个问题。
辛缀自然牢记主公的交代,不敢大意,嘴皮子麻利地说道:“那个婆子是玉庭楼于二娘的亲信,会些腿脚功夫,自然是受于二娘的指使。于二娘的叔叔刑部侍郎于止水是公子源一派的官员,是明贵妃一手提拔起来的。这次对骊姬出手,背后则是明贵妃主使,目的是想借机打击公子潜。她害怕骊姬为公子潜办事,接着一线牵的名义拉拢朝中要员,继而图谋太子之位,固想先取了骊姬的性命,打掉公子潜的威风。”
施骊和吴问景对看一眼,心里都有点发毛。她是见过公子源两次的,那个看上去打扮精致,孱弱怪异的年轻人背后有一个如此强悍的母亲,一直要带着他冲向权利的顶峰,他是自己迷恋顶峰的风光,还是被人驱策前行?这些旁人自然不得而知,施骊却有点同情他既定的沉重人生。人生之不幸,莫过于生于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