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再访神仙面馆

景国王宫的早晨从太阳初升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太阳刚刚从南边的海里跃出,第一缕金色的光芒穿透清冽的空气投射到顺景山上金色的宫殿顶上,数以百计的宫娥、太监们就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打扫宫殿的,准备早膳的,迎接各自主子们起床的,为上朝的那套程序做准备的,各个宫殿楼阁中间都穿梭着穿着各色工服、形色匆匆各司其职的人们。这些勤劳的人们组成了支持景国王廷的运转的机器,他们日夜工作,永不言倦,犹如景泉水那样日夜奔流不息,只是他们的努力很多时候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轻贱和忽视,失望和怨恨奔流着,一天一天汇聚成了暗流,在光鲜精致的宫殿底下暗暗流动着。

丹阳殿的旁边,是一座小小的假山,阻隔了旭日的强光。这是当年明贵妃初入丹阳殿的时候,惧怕早晨的太阳惊扰她和景王的清梦而特意嘱咐人建造的,它的旁边就是顺景山的边缘,一般除了打扫的宫娥之外,绝少人回到这里来,除了如今在山顶盘腿打坐的这一位。这是一个年近中年的妇人,穿着不同于任何一个宫娥的锦袍,正在盘腿而坐,凝神而思。她脸色十分红润饱满,在初冬微微带点寒意的空气里,她的皮肤正显露出像少女一样的光泽,如果不是眼角和嘴边的几道皱纹不留情地暴露了她的年龄,一般人一定会把她当作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的女郎。她的保养得当是有理由的,因为她正是这景王宫里唯一的女太医。没有人知道这位名唤隐娘的女太医的确切年龄,甚至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故乡在何处。大家只知道,在当今景王的父亲,景国的开国之王在位的时候,隐娘就已经在宫里了。

丹阳殿旁的这块空地,除了*的天气,一直都是隐娘每天早晨打坐的地方。即使后来备受宠爱的明贵妃住进了这里,即使后来建了假山,隐娘也会每天准时在太阳升起的时分来到这个角落里进行她神叨叨的修行。在明贵妃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里也不曾阻止过隐娘这略显乖张的行为,因为隐娘曾经在她最要紧的关头放过她一马,否则她怎会以处子之身入选女官,然后一路扶摇直上呢?

隐娘并没有因为这个秘密而要挟过钱财或是富贵,只是倔强地保留在那个老地方清晨修行的特权。因为她知道,要窥伺这座王宫里的风吹草动,没有比这座假山更好的地方了。哪几位大臣在早朝之前得到了景王的特别召见,哪个国家的使节在正式递交国书之前就已经秘密拜会了景王,哪几家的子弟又在公子潜的宫里通宵达旦的密谋……这些情景一个不拉地被她尽收眼底,然后源源不断地流入城东的那所大宅。没错,这位低调的女太医隐娘正是麒麟社的二号人物——银麒麟。她关心的都是些景国朝廷的头等大事,至于明贵妃殿里每天早晨溜出来的壮男又换了面孔,她也只是顺便关心一下,谁知道主公连夜就送了个蜡丸上来,说是务必要利用一下新混入管教嬷嬷行列的于二娘和这个新宠,而且务必要尽快。

景国的宫廷虽然不大,不过是非恩怨却一点不少。在这座王宫里看了几十年的惊涛骇浪,隐娘深知,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她只需要在关键的节点上略施小计,接下来的戏,自然会有人不辞劳苦地唱下去,一直唱到身首异处,血溅三尺。就像现在,她只在于二娘的门前撒了几颗大珍珠,就让她晚了一刻出门,正好赶上在她平常走的路上与那个干了一夜辛苦活儿正赶着下山的修士相遇了。至于他们是如何眉来眼去,如何天雷勾地火,那都是必然要发生的故事罢了。

就在顺景山的闯入者于二娘和青山君在眉目传情,为一场宫闱桃色风波埋下伏笔的时候,顺景山下的小百姓们也开始了他们柴米油盐辛劳的一天。北市的寄园里,施骊已经起来了,厨子还在准备早饭,她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呼吸了一通清冽的空气,逗弄了一会儿紫玉鹦鹉,觉得舒畅极了。晌午的时候,广进行的朱老板会和他们一同到西市去探访神仙面馆,她心里充满了期待,这次去最主要的目的自然是为了争取到方一言,不过能顺便再吃几碗神仙面也是好的。待会儿的早饭要少吃一点,多留点肚子吃面,她正这样想着,肚子突然就很不争气地叫了几声。

正在这个时候,珠儿忽然掀开门帘进来,通报了有客人到,施骊一听这个客人的名字,脸上微微一愣,随即吩咐道:“速速让人拿出一线牵最好的东西,在彩云追月布上早饭。”说罢略微整理一下衣饰,便往彩云追月去了。那湖里的水映射着清晨的日光,将波纹的倒影投射到亭子上,光影摇动,“好一个神仙一样的所在。”那客人被领了进来,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只见来的是个浓眉大眼的女子,身量比一般人都显得高挑些,她身上的衣饰都再普通不过,只有头上的一个碧玉簪闪烁着幽幽的光,正是在叠韵的聚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当朝宰相之女澄言。施骊见她仍是初级见面时的模样,浑身散发出一股景国贵族女子身上难得的飒爽之气,心里便不由得涌起几分喜欢。两人见过礼,便各自落座了。

澄言打量了了骊姬几眼,只见她也穿着家常的衣服,身上除了一个玫瑰金的大簪子,也再没有一丝珠光宝气,混上透出一个爽利的劲儿,哪里像大家传说中那个裙下之臣众多的风liu寡妇。骊姬还是当初那个能讲出美妙故事的有见识的女子!她的心里顿时欢喜起来,脸上却仍是淡淡的。只见她打量了一眼满桌的精致瓷器和摆件,轻启朱唇道:“芳国的志怪小说大师何苦在我国也颇受欢迎,不知他的书骊姬可曾读过?”施骊料她这大清早的赶来,断不是来谈这些文艺趣事,加之自己实在少有读书,便冒着被对方鄙视的风险据实说:“不曾。”“何苦大师的著作在我国一纸风行,不过怪力乱神之事甚多,倒也罢了,只是他有一句我近日深有体会,到了骊姬这儿,觉得感触更深了。”施骊不动声色地说:“小女子能否请教是哪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澄言一字一顿地说。

这句话如同咒语,让施骊脸上便如这湖光里的凉亭一样,阴一阵,阳一阵。一切突然陷入了沉默。澄言见唐突了主人,心里着实有几分后悔,尤其现在自己还有求如人,再不补救就要僵下去了,便道:“请恕我失言。其实我想说的是,现在我们正享受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可是这围墙之外,还有很多吃不饱,穿不暖的百姓。今年北方四州中的两州都遭了灾,就在前几日,不少灾民就涌入了上都城,其中不少老人和儿童,我和几个姐妹想设个粥棚施粥,人力倒都好解决,只是财力上那个有所不逮,这次是特意来向骊姬讨些主意的。”施骊听言,想从梦中醒来一样,她没有片刻犹豫,道:“施骊愿助小姐一臂之力。”澄言见一向鲁莽的自己竟然没有把这个事情搞砸,便开心地笑了。

正在这时,两个仆人端了两个精巧的食盒上来,摆在了两人面前。施骊道:“小姐心系百姓,令人佩服,不过也不能不吃早饭吧,不如在舍下将就用些吧。”她正说着,仆人已经掀开了食盒的盖子,一股香气直窜出来。澄言见都是些清淡的点心并白粥、汤羹等,卖相喜人又不显铺陈,比起宰相府那铺了满桌碟子的早饭看上去要诱人多了,便欣然大吃起来。两人一同吃着早饭,气氛顿时就活络起来,又细细地商量了好一阵。施骊说了个点子,澄言大表赞同,两个人又说了一阵子细节,澄言这才心满意足地告辞出去。

这时吴问景已经在前厅陪着朱老板喝茶等候了,施骊便坐了马车同他们一起往西市出发。初冬的冷风灌进马车里,她轻轻地缩了缩脖子,澄言刚才说的那两句诗,犹如一枚巨大的石子,在她的心中掀起了阵阵风浪。这个何苦大师,莫不是也是来自那个时空的旅者?这天下之大,是否还有同样背景的人们存在?他们又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挥洒着另一个文明的吉光片羽?她的心里微微地有点乱。珠儿见主人歪着脖子捧着脸,以为她是被风吹得头疼,送上了一杯又一杯的热茶。施骊机械地往嘴里灌着水,对于马上就要去到的神仙面馆突然觉得没了把握。

“到了!”只听见家丁一声通传,西市斜巷到了。珠儿扶施骊下了马车,忽然一帮端着破瓦盆的孩子就涌到了她们面前,叫喊着要施舍,一些小脏手已经在珠儿的群上留下了黑手印。吴问景见状,赶紧带了家丁过来把他们隔开。施骊白了他一眼,道:“也别太紧张了。”说罢走到一旁,扶起一个摔倒在地的小女孩,柔声问道:“快告诉姐姐,你是哪里人?为什么要出来讨饭?”小女孩怯怯地说:“我家在建州,没粮食,跟爷爷出来的。”“你爷爷呢?”“到市场里捡麦麸去了。”施骊摸了摸她乱蓬蓬的头发,命人给他们一人半吊钱,孩子们拿了钱,欢快地跑远了。

一行人这才往巷子深处走去。肮脏的小巷里,各个摊主们都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午市高峰做着准备,摆摊子的,运货的,整条巷子都被搅得热热闹闹的。远远的,已经能看见神仙面馆的摊子已经支起来了,除了方一言粗壮的身影在忙前忙后地张罗着,还有一个婀娜的身影也在这个面馆伫立着。不一会儿,这个婀娜的身影向他们走过来,原来是一个面貌姣好的中年妇人,她挽着一个很小的包袱,经过众人身边的时候她还微微欠了欠身,这才擦肩而过。

到了神仙面馆一看,方一言正在有滋有味地吃着他的中饭,一碗白饭,两个素菜和一碟咸菜,他一边目送着那妇人离开,一边以一个饿极了乞丐突然被人放到白饭堆上那样的姿态快速地扒着饭。原来那个妇人竟是来给这个天才厨师送饭的。施骊相信那个妇人的厨艺不可能有多么出众,能让这位厨艺方家吃得这副德行,无非是两人的情意深厚罢了。

吴问景见状,上前行了个拱手礼,道:“这位大厨,我们特意慕名而来,不知何时有缘得尝这碗神仙面啊。”那方一言见自己吃饭的好时光被人打断里,心里一阵不爽,他粗声粗气地说:“大厨还饿着呢,你们先等着。”吴问景被他一呛,心里也有几分不快。施骊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脚,笑着对他使了个眼色,他才稍微觉得舒服些,看来这个方一言还的确是脾气古怪,幸亏还有朱老板啊,两人都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朱老板。

朱老板已经仔细端详了方一言和这个面摊好一阵了,心里觉得确凿无疑,这才上前拱手说道:“请恕在下唐突,这位可是好昊京城方家的大少爷?”方一言一听,手里的筷子吧嗒一声落到了地上。朱掌柜见状,连忙把表情调整到六分喜出望外之中带有三分垂怜叹息,另加一分怒其不争的状态,轻声道:“原来真是世侄!真是苍天有眼你啊,让朱某在有生之年得见故人之子!想当初朱某常往昊京做生意,最喜在神仙面馆流连,与方老爷也一见如故,常去府中拜访,世侄当时埋头研究厨艺,恐怕对我等铜臭商人实在印象不深,其实我和方老爷的交情颇深,叫你一声世侄应该不算唐突吧。方家蒙难之时,也曾设法多方打点,只是我等小小商人,实在能力不逮,以至于只能眼看着大哥一家蒙受大难,心中犹如刀割一般。当初听说世侄逃过一劫,我心中真是欣喜若狂啊,在昊京守了半年,还以为你会来找我。这几年来,朱某一直心心念念要找到你啊,我回上都之后,每年都托去昊京的商队查访你的下落,也不得结果。还好上天有幸,一线牵的骊姬和吴二爷说在西市看到了神仙面馆,我就请求他们带我来看看,没想到真的是你!只是你怎么又摆起了小面摊了?”

这一番连环催泪弹打下来,方一言已经是泪流满面,只见他放下碗,走到朱掌柜面前,重重地唤了一声:“世叔”。施骊心中暗暗为朱老板的演技折服,又觉得这个方一言原来是个心眼单纯的人,又或者他这些年来心中藏的事情和背负的包袱实在过于沉重,以至于朱老板一番漏洞百出的说辞就钩出了这汉子的热泪。

方一言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似乎将这些年的惊恐、委屈和压抑通通地发泄了出来。而周围的小贩也好,食客也罢,都在为各自的肚皮营营役役地奔走着,没人有在意这个小摊主的泪水。倒是吴家的这两位心中百味杂陈。哭够了,方一言一言不发,便去锅边忙开了,施骊能够看到,他的愁苦也好,希望也罢,全部化在了那飞舞的面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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