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小城遥新

这一日,天色尚早,上都城外北面的官道上路人稀疏,只有一队普通的车队不急不许地行驶着,三四辆平常的马车,加上十来个穿戴普通的护卫,看上去毫不起眼,马蹄碾过了沾满露水的枯草,一路向北而去。路边几个早起准备进城做买卖的货郎见了,只道是某户做小生意的人家回乡过年去了,只是领头的年轻人看上去颇为精明强干,而骑着一匹灰马伴着中间一辆马车前行的,则是一个英俊的青衣少年,一个见过些世面的货郎这才心里一动,看来这个马队也不简单啊。

不过就算他挠破了脑袋,都想不到车中坐的竟是在上都的贵族圈子里掀起了好一阵风浪的美人骊姬。这正是从寄园出发,往建州田庄去的马队。除了方一言夫妇坚持不离寄园,隐匿身份的妙锦夫人自然要在祥记和都老板一道过年之外,一线牵的诸人分乘了三辆马车,一路往建州去了。

素颜的施骊穿了一身家常的棉布袍子,脸上满是好奇与期待的表情,她正掀开帘子往外张望。虽然是冬天,官道两旁的树木仍然不失葱茏,她深吸了一口香甜的空气,想到远方的建州,心里便涌起一股既甜蜜又带着几分酸楚的气息,觉得脑子也酥麻了半边。她叹了一口气,却见吴问景骑在马上的样子看上去颇有几分帅气,偏偏他又板着脸端着个一本正经的架子,看上去就有几分怪怪的,不禁又笑了。

行了半晌,远远地看见北环寺的钟楼从路边的树林中冒出来,施骊的心一沉,又想到了那次差点落入色狼修士手中的遭遇,脸上就浮起了一层阴霾。

还离北环寺颇有一段距离,吴问景就远远看见路边有一队紫衣卫正在前面把守着。前去探路的秦三快马回来禀报道:“明贵妃待会儿要到北环寺进香,所有行人都要绕行旁边的小树林。”吴问景嘟囔了一声:“这个光景,明贵妃怕是还没起身吧,现在就要人绕道,真是好大的架子。”施骊自然知道“到北环寺进香”在上都贵妇圈中的意思,又想到在叶家和苏家的婚宴上明贵妃努力扮作贤良淑德的样子,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吴问景见她乐了,以为是自己说的话有什么不妥之处,也不禁咧嘴笑了。车队缓缓驶进旁边的小道,又过了一阵,就把北环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傍晚时分,车队缓缓驶进了一座名唤遥新的小城。遥新是坐落在群山隘口处中的小城,仍属于上都府尹管辖。过了遥新,才算彻底离开上都的地界。这是施骊第一次离开上都城,自然忍不住东张西望一番。她发现远远看去就能发现遥新的地界不大,但是人烟颇为稠密,驶进主要的街道上一看,街市不宽,却是车水马龙,好不热闹,看上去与上都繁华的上都城南市感觉颇为类似。但是与南市中云集贩夫走卒不同,这里逛街的男男女女看上去都衣着光鲜,有些女人身上的衣服款式特别新奇,连上都街上都不常见,只在一些豪门千金身上见过一两次。施骊不禁啧啧称奇。看来这座城池虽小,却也是兴盛奢靡之风。

因为从上都到建州也是广进行一条常走的进货路线,朱老板一早与吴问景通了气,还安排了人手接应,吴问景又让秦三派人做了前期的准备,所以一路走来都是按照吴问景的严密规划中行进,在何处进餐,在何处投宿,都有一套的计划,施骊也乐得坐享其成。

晚上选的这家客店就是看上去普普通通,里面设施却颇为不俗,整体感觉很舒适的一个地方。吴问景包下了一个干净的小院落。施骊先洗了个澡,才往厅堂去用晚饭。吴问景正坐在微微的暮光中望着远方的天空发呆,这次出远门,是施骊和诸人们第一次离开上都,对他而言,何尝又不是第一次深入景国的内陆呢,他轻轻地捶了捶腿,这一路才刚刚开始呢。

正想着,忽然看见一张清丽脱俗的面孔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刚洗了澡,头发还有点湿漉漉的,只在头上胡乱绾了一个髻,一看就是丫鬟偷懒去了,于是自己动的手,几缕头发垂在额角,看上去带着少女的顽皮,仍旧是那身半旧的棉布衣裳,看上去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悠然的气质。吴问景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微笑着问道:“想吃点什么?这些人一看街上热闹,全都跑出去了,不如我们也出去吃?”

两人于是一起往街上去了。遥新只有一条大街,刚拐出旅馆的小巷子没几步路,就到了大街上。已是初掌灯时分,街道两旁除了店铺里张灯结彩,人头攒动,生意红火,一些小摊档也纷纷出动,人来人往,真是热闹非凡。细细一看,有不少人都是成双成对出门,或者是携家带口地闲逛,奇特的是,上至八旬老妪,下至蹒跚幼童,人人都穿着华丽的锦缎衣服,似乎并不担心夜色会阻碍他们的显摆和臭美。有买年货的,有凑热闹的,有看杂耍的,人声鼎沸,一派繁华,把遥新小城搅得如同化妆舞会一般。

在如织的人流中,两个穿着普通棉布衣服的年轻人看上去那么突兀,与他们擦肩而过的人都忍不住回头来看,倒不是因为他们寒酸,而是这一男一女看上去都太好看了,仿佛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似的,特别是在这群华丽的遥新老少面前,别有一种清新的气质。这引人侧目的一队壁人除了吴问景和施骊还能有谁呢?

这两人在上都城都没有结伴逛街的雅兴,这会儿在这个陌生又有点热闹得怪异的小城里,作为陌生旅人的他们,反而有了流连摊档,杀价还价的雅兴。

遥新的地摊上颇有一些新奇的货色,施骊一边看一边走,走不了几步都会发现些新奇的玩意,又会扑过去看个究竟。吴问景在一边默默地掏着银子,看着她买了一件又一件的小首饰,然后一股脑儿全部戴在身上,一边走一边美气得不行,他不禁苦笑了几声,道:“小姐,再不吃点东西,我怕你是没有力气走完这条街的。”

施骊望了望延绵的灯火,不禁吐了吐舌头,便和吴问景信步走进了路边一家看上去还颇为干净的酒楼。在一楼找了个清净的座位坐好,不久就上来了几个可口的小菜,在喝一杯淡淡的梅子酒,看着过往的人群,听着酒楼歌姬清丽的小曲,施骊觉得好不惬意。再看吴问景,一贯老成持重的他也显得松弛了不少。

正吃着饭,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遥新不过是一个小城,为什么这城里的奢靡风气如此之盛呢?”吴问景微微一笑,道:“打前站的管事们都打听过了,别看遥新虽小,却是上都的北部门户,地理位置极其重要,在遥新一线还有几个隘口,过了这些隘口,聚集了天下大半财富的几大良港就一览无余了,所以以贸易立天下的景王肯定要在此处陈列重兵的。

这遥新城里没有县太爷,只有一个将军,据说这遥新将军是当年追随老景王起兵的六大将军之后,是最忠良的部下,景国最重要的六个隘口全部由这些血统高贵的武将之后把守着,他们直接听令于景王,独得恩宠,连兵部尚书都敬且让他们三分。

可以说是周氏把这景国的天下都交付在他们手里了。所以对这六大将军及其部下都是额外恩宠有加,不但军饷更多,还年年都有封赏,所以景国人但凡从军,都愿意追随着六大将军呢。你看着小小的城里,满街走的富人,可不都是遥新将军的部下及其家人亲眷。从他们的穿衣打扮,就不难看出这军中的油水丰厚了。”

因为顾忌周围吃饭的人中有遥新军中的人物,吴问景是特意压低了声音说话,施骊也凑近了听,这耸动的情节,再配上那悠远的调子,简直就像是在听故事一样。看来出门来逛逛还真是开眼界,成天憋在上都城里跟那些贵妇人和千金小姐打交道可没那么有趣。

施骊一下来了兴致,也压低声音问道:“这街上走的都跟遥新军有关?我怎么觉得进城来就没看见什么军人啊。”吴问景道:“景王有特批,遥新军的不少将官都是带着家人来镇守的,平日里城里的军属都很多,而且都快年关了,那些没有亲眷的普通士兵自然乐得微服出门来逛逛。别看这些小山头里静悄悄的,据说每棵树上都是精干的卫兵。”施骊听了觉得脖子后面凉凉的,就又端了一杯酒,一口喝下,便觉得脑袋有点晕晕的了。

正在这时,那唱曲的歌姬悠扬的歌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就是一阵尖叫声和搏斗的声音,又听到一声惨叫混杂着气急败坏的呼喝声,施骊只当是寻常的争风吃醋,再抬头看了看那出事的角落远在大厅的另一头,料想也不会受到波及,便安心地继续喝粥。

正在这时,只见吴问景的脸色忽然变了,呼啦啦忽然涌进来一大群怒气冲冲的士兵,他们的刀明晃晃地,闪着寒冷的光,施骊的脸一下子白了,再往外扭头一看,刚才还热闹非方的街道忽然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了,连片刻之间还热情招呼过她的那个扁圆面孔小贩都凭空消失了。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有一种无比荒谬的感觉。

不等她反应过来,就听见一个粗粗的声音喊道:“屋里的人统统给我带到大厅来。”紧接着士兵们就开始赶人,吴问景刚上前一步护住施骊,便被一个粗暴的士兵从后面推搡了一下,有点踉跄地走了几步。旁人陆陆续续被从桌子下面、酒缸后面等藏匿的地方被推出来,被统统揪到大厅的中央。

酒楼这天的客人并不很多,统共也就五十来号人。吴问景找了个角落站好,依旧护着施骊,冷冷地看着人群中央的几个人。一个黑短的胖子正气愤地指着瘫坐在地上的一个女人,怒声喝道:“快说,你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这里面有你的同党吗?”女人的周围一把琴被丢在了一边,正低头抽泣着,哪里有回话的力气。旁边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子被两个高大的士兵扭着双臂,他挣扎着喝道:“不许碰我妹妹。”

正在这时,一直站在黑胖子旁边的一个用头巾遮去了半边脸的高个子男人用有点尖细的声音说道:“将军怎么会碰你的妹妹,你也不看看你妹妹长得这尊荣,还出来做歌姬,真是不嫌丢人。”

施骊心里一动,将军?难道这个黑胖子就是著名的遥新将军?没理由这么巧,一出门就碰到在景国朝堂呼风唤雨的六大将军之一吧。此时那一直低着头的歌姬抬起脸来,冲那个尖嗓子男愤怒地喊了一句:“什么尊荣,凭什么我就做不得歌姬?”看见她的脸施骊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景国人都无比重视打扮,对美貌有着疯狂的崇拜。在酒楼这种大众娱乐场所混饭吃的歌姬们,虽说都算不得花容月貌,但也都是清秀娴静之辈,可是这个歌姬,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胖子,她溢满泪水的胖脸上还挂着两条鼻涕,看上去说不出的丑怪。那尖嗓子男也不接她的话,只重重地哼了一声,便向那个黑胖子使了个脸色。

那黑胖子冲着满屋的士兵挥了挥手,道:“快盘查一下这些人,有可疑的人立刻押到前面来。”说罢便和那尖嗓子男一起找了座位坐下,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店家立刻端了好茶和点心上来。店堂里一片嘈杂。吴问景低声嘟哝了一句:“将军跟歌姬起纠纷,关我们这些路人什么事,真是莫名其妙。”

一个老者看他儒雅俊逸的样子,不禁小声说到:“这位相公和娘子都是外乡人吧,将军最喜欢到酒楼招惹歌姬侍女了,谁知今天的歌姬是个丑八怪,把他吓到了,这才拿我们出气。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回。碰到漂亮点的就当场动动手脚,然后才走,碰到长得丑的,就要拿周围的人出气,遥新本地人都习惯了。等他看我们战战兢兢的样子看够了,自然也就放我们回家了。”正说着,这个老者就被士兵提了出来,拎到那个将军面前,被狠狠地训斥了一通,有盘问了一通户籍住址,这才被放了出去。

而接下来一个中年人就没那么走运了,当得知他是过路客的时候,遥新将军看了尖嗓子男一眼,才说:“保不齐是这个丑八怪的同党呢,押到一边去!”这个倒霉的看上去一脸忠厚像的男人就被押到一旁,和那群凶神恶煞的士兵站在一起,他不禁两股战战,看上去已然吓破了胆。

只一袋烟的功夫,遥新本地人就被训斥了一通之后放走了,只扣押了两三个过路人。这时施骊早已看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恶事,但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遥新将军居然会干出这么孩子气的恶作剧似的事情,真让她苦笑不得,明明自己就不是什么帅哥,还不许人家歌姬丑,还要借事迁怒旁人,真是岂有此理。最要命的是,她这会儿已经饿得不行了,不知这桩乌龙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她求助地望了吴问景一眼,却见他正盯着那个在旁冷眼旁观的尖嗓子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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