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未来

夜凉如水,繁星漫天。

野外荒郊,一道修长的身影跪伏于崎岖不平的林地上,借着枝叶间透下的星光,低垂着眉眼,双手虚环于胸前,作拥抱状,微仰着脸,面色虔诚,嘴唇微微翕动,似喃喃有词。

“嗒、嗒嗒……”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其不远处顿住。

“首领。”

来人唤他。

“已经……都安排好了。”

他的话远不如他的脚步声来得平静——只要你仔细分辨,其中蕴含的仇恨与悲恸其实并不难察觉。

尘屑般的星辉沾在来人裸露的皮肤上,小臂上、腰上——光滑而结实的肌肉线条分明,映着淡淡的幽光,那不是汗水,是凝固干涸了的血痂。

“雷斯利,你来了。”

被唤作首领的男人作完祷告,直起身,却并未回头看他——不必去看也知道,一个刚失去儿子的父亲,一个刚失去妻子的丈夫,此刻应该有多狼狈。

他们就这样静默地沐浴在这片璀璨的星辉下,亦似乎只有这圣洁的星光,才能稍稍涤荡这世间满目的污秽与罪孽。

“雷斯利,”

他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首领的声音深沉而温厚,却透着重病似的疲倦,

“你觉得,是我做错了吗。”

他明显还很强壮,问这话的时候,却宛如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

“首领,你——我……”

名叫雷斯利的男人想要说些什么,喉咙上下扯动了好几下,却终究没能有力气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耳畔只有山风“呜呜”的窃笑声。

“是吗。”

首领终于回过身来,目光注视着他,惨然一笑,

“是这样啊,我知道了。”

“首领,我不是——”

雷斯利慌忙想解释什么,脑海中蓦然回闪过自己妻儿被敌人长矛猛地钉死在树上的惨像,又将到口的话重新咽了回去。

在生命消逝的沉重面前,任何的虚情逢迎都显得苍白与亵渎。

“星辰指引着我们。”

最终,他只能机械地念出他们口口相传了千年的祖训——亦正是这条祖训,使他们踏上了背井离乡的道路。

“虽然嘴里不说,但总还是心怀怨恨的吧。”

首领笑得愈发温和,不过四十多的年纪,眼中竟已带着一种看尽千帆的睿智与慈祥。

“我这个首领还真是不称职呐!说起来,经历了这样的伤痛,族人们也需要些新的希望吧!”

雷斯利望着首领愈加圣洁的脸,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瞳孔登时放大——

“首领,你!”

但话还未来得及讲完,就被首领打断:

“雷斯利,你说,你来当这个首领怎么样?”

他问这话的时候,雷斯利望着他眼睛里的光彩,恍忽间,又像是回到了最初的那片山谷里,见到了那个总是一副对甚都浑不在意,嘴角永远挂着一丝玩世不恭坏笑的少年;他们曾是那样好的朋友,一起奔跑,一起射箭,一起角斗,一起狩猎——甚至还一起喜欢过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

是什么时候,他变成了这样一副处变不惊,从容沉稳的模样呢?

啊,想不起来了。

“首领,您别开玩笑了。”

或许是为了令他好受点吧,雷斯利想着,可他现在实在提不起兴致。

“哦?”

首领眯了眯眼睛,

“你真的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雷斯利。”

不待他回答,首领就继续说了,

“你不是认为,是因为我的决定,才令族人饱尝流离之苦,失亲之痛的吗?”

“首领,我——”

“不必着急着否认。失去妻儿的滋味不好受吧,既然你认为这其中有我不可推卸的责任,那么只要你答应接手当这个首领,我就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怎么样,考虑考虑?”

“……”

雷斯利不说话了,一个族群的责任,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担子。

“可,如果我当首领了,你要怎么样?”

“你想我怎么样?”

首领也不回答,只是望着他笑。

“……”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

见雷斯利仍在犹豫不决,首领不禁再次加大了筹码:

“你父亲去世的时间和我说了些什么吗?这可是首领才有资格知道的秘密——现在,机会就摆在你面前……”

“好,我答应你。”

雷斯利眉头猝然一挑,深深忘了首领一眼,郑重地应下。

“好,爽快!”

首领欣慰地拍了拍伙伴的肩膀。

“别废话,费尔迪南斯,我父亲临终前到底告诉了你什么?”

既然已经答应要成为下一任的首领,雷斯利对待伙伴也就不必那般生疏了。

“好久没听你这么叫我了,雷斯利。”

费尔迪南斯,也就是刚刚卸任首领的那个男人,带着悠悠的回忆,开口道:

“老首领啊,”

——雷斯利的父亲便是他们上一任的首领,当初因为没能继承自己父亲的首领之位,他还和族人闹了好大一次别扭,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才重新被拉回到轨道上来——谁能想到,时至今日,首领的位置就这般任君采撷地摆在他的面前,他还要犹豫好一会儿呢!

“老首领对我说——”

费尔南迪斯眼神中的轻佻与玩味消失不见,他仿佛又成了那个受人尊敬的首领,

“他看见了末日。”

他说。

“末日?”

雷斯利疑惑。

“末日,魔法的末日。”

“是因为——那、那位吗?”

雷斯利的声音低沉下去,如果此刻有人仔细观察他的唇齿,就会发现那其实有些不受控制,

如果真是那个人的话——不,那根本就不存在如果了。

只要脑海中一浮现出对方存在的概念,雷斯利就感到一阵如堕深渊般的无力。

他清楚地知道,杀死他妻儿族人的凶手正是来自那位手下的一所极端组织,可无论他再怎样怨恨,也只敢将目标放在那些行刑的刽子手身上,然而对于那位——他甚至连仇恨的心思也不敢多生。

那位的名字,甚至于他的存在,在魔法界是一项永不可吐露的禁忌——即便,他与整个魔法界为敌。

“不是。”

“什么不是?”

费尔南迪斯摇摇头,声音像从九天飘来,

“这才是重点——在老首领所见的未来中,并没有那位的身影。”

“什么!?”

雷斯利尖声惊叫——他只感觉一股沁骨的寒意自他的尾椎而起,直窜脑门,霎时间,汗毛乍立。

“怎么可能!”

“可这就是事实。”

费尔南迪斯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其实是为了活动已经酥麻的皮/肉,时隔多年,他依然对这则消息——怎么说,忌惮不已。

“有时我也会想,大概是老首领错了,你知道,有时来自星辰的启示并不是那样简单就能够理解的。”

他们两个又不说话了。

“那——”

良久,终于稍稍消化过后的雷斯利开口——却也不敢再纠结在这个话题上了;如果那位不在,可能无非两种——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他能够窥测揣摩的。

“说真的,如果我当了首领,你又要干什么?像我现在一样,给首领当差吗?”

“呵!”

费尔南迪斯看了雷斯利一眼,扯了扯嘴角,

“好啊,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怎么会没——”

话说到一半,他晃而反应过来,

“你该不会是想——”

“血债嘛,总得血来尝。”

如果费尔南迪斯知道雪茄这种东西的话,此时一定会要求来上一根——蓦然,他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反正你已经答应了,可不准反悔!”

“你的脑袋是换给猪猡了吗!”

雷斯利几乎要气昏了头,

“你一个人去,和送死有什么分别!”

“不是哦!”

费尔南迪斯笑得很顽皮。

然后,就在雷斯利逐渐撑大的瞳孔中——只见其一头及肩的黑色卷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星华染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