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不说如果

赵政没想太多,伸手拭去赵子欣脸上的泪痕,安慰道:“我师父跟我说过,人一生总会有许多磨难的,只有经历过磨难才能走得出去。你看我,我从小就没见过我爹,只是跟我娘生活在我外公家里。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把别人惹急了,就骂我一句没爹教的混球。一开始我还会因为这个跟人家打得你死我活,后来我也就习惯了,觉得这也没什么的。毕竟人家说的也没错嘛···我不是说你跟我一样,我的意思是,我这么惨,你看我不还是好好的吗?”

赵子欣破泣而笑,自行抹去泪珠,又想起刚刚赵政的贴心,没来由的一阵心跳,不敢直视赵政,侧过脸去假装看着湖中的景色,声若蚊蝇般地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赵政本就紧张,想不通赵子欣怎么又生气地不理会她了,所以没听清她问的是什么,当下愣愣地“啊?”了一声。赵子欣白了他一眼,气鼓鼓地娇哼一声,但想到这个木头一窍不通,自己这般姿态也是对牛弹琴,这木头脑袋平日里跟先生斗嘴都是很灵光的,怎么现在成了这副呆样?

没有多想,赵子欣正色,通红的眼看着赵政,开口说道:“如果,我知道你的父亲是谁,甚至我还知道他在哪里的话,你,想听吗?”

赵政还以为赵子欣不生气,心里松了口气,但随后赵子欣的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般在赵政脑海里炸响。没回答赵子欣,赵政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一步一摇晃地来到亭子边上,双手撑在栏杆上,眸光放空地对着响堂山。赵政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心里的滔天巨浪,强装镇定地捏住栏杆,但手臂上暴起的青筋说出了少年心中的五味陈杂。

那是多么陌生的字眼?是多么让人痛恨的称呼?又是多么令人好奇、让人辱骂的人物?但也是让人期盼他回来、给赵姬母子乃至整个赵家的一个交代的男子。千言万语堵在胸口,闷得赵政鼻头酸酸的,有种想痛骂他一顿的冲动,有种想质问他当年为什么丢下他们母子俩的心痛,有种众里寻他千百度,慕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怅然。千言万语,万语千言,赵政觉得今天的自己实在是太差劲了。

“你知道我···”赵政喉咙一阵酸涩,他发觉自己似乎喊不出那个让自己爱恨交加的称呼,“你知道他,那他,过得还好吗?”

赵子欣抿紧了唇,闭上眼,不忍心看这个悠哉游哉的自在少年,回答道:“他过得很好,他现在就在秦国国都咸阳。他的钱粮能铺遍目光所及之处,他的手下文能治国,武能平乱,他的士兵能踏破任何一道天险。”没有说出那人是谁,但聪慧如赵政赵子欣二人,无需多言。

一阵响动,赵子欣睁开眼,入目的却是一张涕泗横流的脸,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做到这么平静地说话。

“难怪当初丢下我和娘亲。我记得当年是邯郸之围吧?他是异人,当时赵王恨不得杀了他泄愤,是个人都会这么做的吧?毕竟只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犯不着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更何况只要能活下去,以他的身份,还会缺女人吗?”

“啪!”清脆的一记耳光,赵子欣喘着气,一手按住胸口,眼中的不解和怒火化为一道精光直射赵政空洞的眸子,怒喝道:“赵政!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的父亲?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你们母子,你怎么能如此恶意去揣测他?”

赵政感受到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痛觉,歪着脑袋,嗤笑一声,语气依旧是渗人的平静:“我不揣测他,我只知道从小到大娘亲和我什么怎么熬过来的。你跟我不一样,你有父亲,衣食无忧,你没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事情,就像你说的,我凭什么揣测他,那你又凭什么来管我?”

“你!”赵子欣气得语结,柳眉一挑,怒极反笑道,“凭什么?因为你是秦王的独子,王兄在你小的时候就安排了暗探在赵府。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记录在案,而且所有的记录都是经由我手,再到王兄手中。就连你拜师中隐老人的事我都知道,你说我还有什么不了解你?”

“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赵子欣先是一愣,旋即羞红了脸低下头,显得不知所措,轻声道:“你!”

赵政索性破罐子破摔,用衣袖在脸上抹了抹,讪讪地干笑了几声,没纠结在二人先前争论的话题上,可由不懂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只好再次强调道:“我喜欢你。”

赵子欣的头更低了,一抹少女怀春的羞红从耳根延伸到玉颈,睫毛微微地颤动着,眸子里满是异样的神采。

赵政继续说道:“我嘴笨,不知道怎么说得更好听,只会这么一句,其实早就想和你说了,但就是不敢开口。如果要问为什么,一时半会也讲不清楚。你要是愿意的话,那我慢慢说给你听。你若只是好奇的话,我也说与你听。”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就是觉得你笑得很好看。第一次看到你笑的时候,好像是在春天,那天书塾里的桃花开了一树,我偷偷留下来想摘一枝回去,就发现你站在树下,抬头痴痴地对着桃花笑,我那天就这么看着你,觉得心里很美好,很温暖。”

抬头望去,不知何时响堂山的山头已被云雾环绕,朦朦胧胧间可见山的轮廓。养心湖依旧波光艳影,若是有个上三境练气士在此,便会瞧得出来湖中蕴含的端倪。但此刻在湖心岛上的只有两位怀春的少年少女。少女眼中流光溢彩透着灵气,雪白无暇的肌肤上透着淡淡的绯红,那一汪醉人的春水拨弄着少年的心头,少年剑眉飞扬,嘴角勾起一道五彩斑斓的虹光,开闭间引得少女一阵娇笑。

时间在谈笑声中匆匆飞逝。钱言从二十一曲石桥的另一头走来,附身在赵子欣耳旁轻语一二,赵子欣眉头微蹙,说道:“知道了,你先退下吧。”旋即对着赵政说道:“我还有事,需要离开了。今天,很开心。”说罢,正欲起身赶上钱言的脚步。

“如果,我是说如果。”赵政从石椅站了起来,极为迫切地问道,“如果你不是公主,我也不是什么异人之子,我们,能在一起吗?”

赵子欣目光顾盼,嗓音略带轻快地反问一句:“不说如果,我还是那个公主,你还是那个赵府外孙,你还会喜欢我吗?”

“会的,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是恨我、爱我、打我、骂我、伤我、辱我、惧我、笑我,我就要喜欢你。”

赵子欣背过身去,脚步轻扬,皓白的手腕上带着那对玉镯叮当作响,朱唇皓齿之间吐出一股清香:“我也是。”

那一刻暮色云开,春随人意,酒空金樽,花困蓬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