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人与火

徐德有点心神不宁,他躺在床上,总觉得心里不安稳,翻来覆去的根本没办法睡觉,睡在旁边通铺上的另外两人被他搅得有些恼了。

“我说开原兄,你这不睡觉再想什么呢?”

徐德也不答话,干脆从铺上翻下来,然后也不穿衣服,直接走到了桌子前,拿了杯子,便从水壶里倒水,因为天寒的原因,水早就凉了,他也不介意,倒了半杯冷水便喝了下去。

屋子里点着的炉火早就已经冷了,寒气逼人,徐德却也不顾,只是坐在了板凳上,开始期期艾艾地抽泣了起来。

“哎哎哎,你他妈的哭什么呢?这大晚上的丧气。”被窝里一个年纪约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探出头来,“你不睡觉老子还要睡觉了。”

“德铭老弟,你就让他哭吧,”一旁另外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仰卧在被窝里,“他与你不一样,你是世袭的千户,打从小就含着汤勺落下来的,就算是明天开始查咱们王恭厂,你这督造的事也不大,上面还有人顶着,他可就不一样了,三十岁还是光棍一个,如果不是摊着开兵工厂,按照登州兵工厂的规制,厚待匠户,他怕是一辈子都只能打光棍,自打进了兵工厂,他这可是一路高升,如今已经监作匠,这不但买了房子,还娶了一房媳妇,去年刚给添了一个大胖小子,如今却被扣在这里,你说他能不哭吗?”

徐德一听他这么说,想起自己的妻儿,便更是心酸,立刻哭得更凄惨了。

“妈的,就这么点出息,”那中年男子啐了一口,“拿钱的时候我可没见他那么惨,我可告诉你徐德,咱们之前说好的,那些话该说,那些话不该说,你心里可有点底,你要是想再见到你老婆孩子,该怎么说怎么做你心里可要亮堂着。”

徐德也不说话,只是后悔当初为什么会和这帮人搅在了一起,为什么自己抵不住银子的诱惑,要拿那些脏钱。

“哎,德铭兄,你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呢?”那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翻了个身,望了望躺在身边的那位身材比他几乎胖了一半的那个中年人,他此时正仰面躺着,双目紧闭,一脸悠闲。

“呵,”那胖子冷笑了一声,“不沉着气,难道要学有些人像个娘们一样哭吗?”

那一旁的中年人自然知道胖子是在嘲讽徐德,却笑着道:“是是是,德铭老弟是个做大事的,从您进厂的哪一天我就知道,如今咱们遇了难,也都仰仗着德铭老弟的关系吗?”

“哼,这才是句中意的话,”那胖子睁开了眼,裹了裹杯子,笑着道:“老子我是谁啊?先祖跟随成祖皇帝打天下,自打那时起,咱家就一直住在王恭厂,王恭厂建兵工厂的时候也是拖着先祖的福分,咱进了王恭厂当了这个督造,这就是咱的身世福分,你们这些人,就算是有点本事,可这本事,总比不得咱的这个出身福分。”

那胖子一边说一遍趾高气扬,这几句话说的那中年人也是一脸不悦,可他脸上却依然陪着笑,总不敢说他不好。

“可我听说总统事务府的那帮人可都不是善茬,尤其是这次来的那个什么内务部,那可是严公手下的,据说总统事务府自己的人都很害怕那个内务部,说他们做事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

“说你没见识,你就是没见识,”那胖子一脸洋洋得意地看着一旁的中年人,“那些总统事务府的人,什么陆军部也好,内务部也好,工业部也好,都是些虚架子,他能管得了咱们王恭厂?你可别忘了,咱们王恭厂可是属于兵部的?这厂子是兵部的财产,你不会以为兵部的老爷们会把这个厂子拱手让给总统事务府吧?”

“这是什么道理?哎,德铭老弟,我虽然书读的多,但是见识浅,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那胖子本来不想再说了,一看那个中年人一脸疑问,便来了兴趣,他以手做枕,侧着身子道:“百方兄,你管了这么些年物料的账,虽然也没什么出息,但好歹经手的账目都看过了吧,这王恭厂一年出入的账你还不清楚吗?你一个物料出入的银子好歹一年有二三十万两吧,这还只是物料,人工、仓储、维护这些钱呢?加起来一年王恭厂进出少说都有一二百万两的银子,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厂长、将作、督造、制造一年才拿多少,这大笔的银子放在王恭厂,你以为兵部会舍弃吗?”

“您的意思是兵部不会让总统事务府的人再插手这件事呢?”那中年人眼睛一亮。

“总统事务府要是继续插手这件事,把这里外查清楚了,到时候上报到了内阁和皇上那里,这厂子怕就是要和登州、南京那些兵工厂一样,都得集中管理,集中清查,登州、南京的陆军兵工厂一年也往外销兵器,可他们那些回来的钱可都是直接进了总统事务府,可咱们王恭厂的钱,可都是进了那些兵部老爷的口袋里,你说兵部的老爷们能让总统事务府再查这件事吗?所以不用咱们担心,这事情自然会有人帮咱们搅浑了,咱们要做的,就是闭上嘴,等着这些老爷们把这件事纠缠清楚了,反正咱们拿的是小头,那些老爷们拿的是大头,就算是最后总统事务府的人赢了,咱们最多也只是从犯,从犯那么多,总不能把从犯都给杀了吧。”

“原来如此,我说这两天来看管我们的,都变成了锦衣卫和禁卫军了,原先那些凶神恶煞的内务部的人也都不知道去哪了,想来是兵部把总统事务府的人给赶走了啊。”

“所以我才说你和徐德整天愁眉苦脸才是傻啊,”那胖子瞧了瞧还在那哭的徐德的背影,接着凑到了那中年人脸前,低声道:“哎,和你透个底,来看管咱们的禁卫军都是第三团的,团里可都是京师里的荫封子弟,都是咱们的自己人,这可就明着表示,那些老爷们想把这王恭厂的事情捞上来。”

那中年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本还一脸忧愁此时此刻已经烟消云散了,他裹了裹被子,叹了口气道:“哎,这么说的话,若是能在寒食前出去就好了,我好带着妻儿出去玩一玩,这两年都在厂子里忙着,都没带着孩子出去玩过。”

“候德铭,你可就在这瞎说吧!”徐德抹了一把眼泪,使劲拍了一下桌子,接着便径直走到了那个胖子面前,“你自己心里不清楚,这两年来从你这督造的手里流出了多少王恭厂的兵器吗?你知道这都是什么兵器吗?你能和登州、南京的陆军兵工厂生产的外销兵器比吗?”

胖子和那中年人立刻就愣住了。

“从你手里流出去的是禁卫军的火器,你知道登州兵工厂里流出军用火器是什么罪名吗?流出一支者徒十年,罚银一百两,流出三支以上者死罪,罚银一千五百两,候德铭,这两年从你手里流出的火枪,你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徐德曾经在登州兵工厂学习过,那里的气氛比之王恭厂,可要好的太多了,那里的工匠们极受尊敬,督造、将作、制造都是由工匠担任,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由那些荫封的军户子弟出任要职的情况,他只恨自己当时舍不下自己在京师攒下的那些东西,回了京师,原指望着王恭厂会和登州一样,结果却落到了如今这般田地,自己身为将作,不得不和其他人同流合污,实在是悔之晚矣。

候德铭被徐德这几句话吓到了,一旁的那个中年人也是一脸震惊,便连忙道:“开原兄,你可别吓唬在下,在下的胆子小。”

徐德苦笑着,他看了一旁的中年人道:“我也想我是在吓唬你,可就算按照大明律,走私军品,也是斩立决的罪行,更何况,这些军品到底被那些老爷们弄到哪里去了咱们也不知道,若是流到了蒙古建州这些地方,恐怕兵部的那些老爷们的脑袋都不一定能保得住,更何况是咱们的?”

那个中年人立刻就吓傻了,他虽然熟读四书五经,却从未读过大明律。

“咱们王恭厂的规制,可都是与登州学的,王恭厂是孙相倡议建立起来的,陆军部的徐大人更是咱们第一代厂长,如今这两位都在中枢,他们听到这件事情,你以为不会细查吗?你以为他们会任由兵部的老爷们瞒天过海?总统事务府和内阁的冯相、工业部的杨大人,内务部只会在一旁看戏?”

徐德的这几句话立刻让那中年人和候德铭都变了脸色。

“那,那可怎么办?”那中年人一脸恐惧,惊慌失措。

“我这几天也一直在想这些事情,”徐德苦笑着,“若是朝廷查问起来,只能是将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看能不能凭着这个减轻自己的罪孽,如候德铭所说,这件事情我们都是从犯,虽然罪重,但是如果据实陈述,也有可能逃过项上一刀,就算是徒刑流放,总好过没命了强,就算是流放海外,也有机会赎罪,早晚也能回来。”

那胖子一听这话,立刻从床上翻了起来,猛然拽住徐德的衣领,“老匹夫,你他么是要卖我吗?”

徐德却完全没有示弱,他冷笑着道:“你还要我卖?他们查到的账目上都写的清清楚楚,你以为你胡搅蛮缠有什么用?”

“老子说了,你一句话也不用说,兵部的那些老爷们自然会给咱们出路,你就乖乖闭上嘴别说话就可以了。”那胖子一脸阴霾,盯着徐德,“你要敢多说一句,老子就废了你,让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以为你现在还是趾高气扬的督造老爷吗?”徐德早就不爽这个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颐指气使的荫封子弟,他使劲掰开了那胖子的手,“等到内务部的人来问话的时候看你还有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两位,两位,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干什么这么大的火气啊,咱们都是想早点出去吗?”那中年人赶忙来劝,想要分开两人,奈何自己力气小,这两个人又针锋相对,也没法分开。

“老子告诉你,虽然老子现在在这里,但是老子要弄死你也不过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你最好识相点,否则的话你的脑袋说不定就被爷给拧下来了。”

“走水了,走水了!”

正说着话,突然便听到外面有人喊起来了,屋里的三人都愣了一下,接着便都不约而同地要往窗户边走,可还没走几步,便从窗户外面丢进来了几根火把,那几根火把就像是生了根一样立刻点燃了屋子内的那些易燃物。

“这,这是怎么回事?”那中年人立刻愣住了。

“还怎么回事?这是有人要杀我们?”候德铭立刻冲到了门口,想要拉开门,可门却纹丝不动,候德铭回头看了眼跟上来的徐德和那个中年人,“门被锁上了!”

“啊,这是怎么回事?来人啦,救命啊,救命啊!”

他拼命摇晃门,可是门却依然不动。

屋内的火越来越大,徐德也不说话,他从一旁搬来凳子,然后使劲撞击窗户,可窗户和门一样,也被人从外面给封死了。

候德铭和那中年人被烟呛得直流眼泪,他们立刻跑到徐德身边,拼命想要撞击窗户。

“妈的,这些人这么狠,这是要杀我们灭口啊!”候德铭一边晃一边哭。

一旁的徐德却也不说话,直接朝他脸上甩了一巴掌,“这个时候还哭什么,赶紧逃出去要紧啊!”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你他么就别说话了,”候德铭用手乱抓着,四周火势燎人,烟尘四起,已经是一片混乱。

“弄开了!”

候德铭惊叫一声,徐德一看,果然他已经在窗户上弄开了一个小口子,他使劲撑开口子,想要猫着腰从窗户滚出去。

“嗖!”

候德铭的身子就像是石头块一样向后翻滚,他的脑袋上钉着一根羽箭,他张大着眼,似乎完全不敢相信,他的尸体直接跌入火海,羽箭和尸体都烧了起来。

徐德呆呆地看着满屋子的大火,他知道自己再不翻出去就要葬身火海了,他立刻拽着身边的那个中年人顺着候德铭开的那个口子一个骨碌就翻了出去。

还好没有羽箭。

翻出屋子的时候他才发现,整个王恭厂的居住区都已经陷入一片火海,到处都是救火的人和士兵,混乱之中,大家都在四处呼喊,徐德根本不知道刚才那根射杀候德铭的羽箭从哪里来的,是谁发射的。

大火滔天,将王恭厂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