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砍头不过百

有三代的相府，少三代的将门，孙尚书等文官，世代荣华者众多，造就了朝中派系错综复杂。反观武将，却是千针一线系在一个人手中。

楚老将军名唤显祖，出身低微，小时他娘寡妇一个，养不活他，便将他送去了都城横阳坊刽子手张大力家中，说是任由他使唤打杂也好，传授本领也罢。总之给口饭吃，饿不死就行。

张大力见楚显祖身子单薄，却怪有力气的，做事又细心，本就有心抬举他。而后又发现这孩子胆量奇大，秋后行刑时，掉落的头颅，他总是极有眼力见地去帮忙拾掇干净，让张大力多赚了许多银两。

“自此，我也没将他看作下人，而是半儿半徒地待他，后来有些给银两少的活，我直接让他帮我去干，我的本事也都尽数传给了他。”张大力左右看着楚沧，仿佛看见了小徒弟的影子。

“那你后来怎么走了？”楚沧问道。

“砍头不过百，已至九十九……”

张大力回乡之前最后教给楚显祖一句话，“刽子手砍头不过百，否则断门绝户，不得好死”。张大力作为周国都城有名的刽子手，平日里积攒了许多银钱，回乡后娶了几房妻妾，却一直无儿无女，最终孤独至死。

“死前我将家产托付给一个邻居，叫他烧给我，妈的，他都烧给他爹了！害的我只好去阴兵营里卖本事。”

张大力骂骂咧咧地表示这刽子手谁爱当谁当，“我回乡第二年听说我那徒弟被拉去做了人祭祀，再过后几年改朝换代，日子就那样过下去了。都是可怜人——”

听了“可怜人”这三个字，笑面鬼想起什么似的道：“我虽然没见过什么黑袍人，却是见过怪事的。中元节左右，有鬼从密林穿过，往人间去了。我还以为谁又施行了什么邪术，恐有人步我后尘，才跟去看看。”

“看见了什么？”楚沧问。

笑面鬼摇摇头道：“雾气大，林子密，没看得十分清楚。但……好大的戾气，还好我躲得快。不然我这样的游魂，早就被杀掉了。”

地上的小人们，远远听见这话，都吓得躲到笑面鬼身后，不再出来。

“那鬼可是独行？”楚沧将剑放在地上。小人们试探着在上面走独木桥，又变得欢快起来，转回去找小姑娘玩。

“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那鬼身边好像有一团极浓深的黑雾。”

楚沧和青奴对望了一眼，心下是想起了左判官被杀时，碰巧让犬将军看见那一团黑雾，以及他们狭路相逢数次的那身影。

张大力和笑面鬼看出他们知道些什么旁人不知道的，坐立不安地看着他们。

楚沧嘱咐道：“我们会去长宁一趟，你们留在这里就好。”

笑面鬼拖拽着衣裳起身对三人一拜，离开前请求道：“大人不忙时，可否帮我查看一下，那名唤邓棋的将军，后来去了哪里，可是入了轮回。他对我……可有悔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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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此时正四更，天将明。昨夜里醉酒的书生还在喃喃说着梦话，什么“……中原患……玉环……禄山……”。

早起忙活一家人口粮的阿婆，点燃灶火，看见那火烧得炽盛，嘀咕了几句吉祥话，大抵是岁岁平安云云。

空荡荡的长街上有一女子，素衣披发，安静地走着，侧耳听着从墙那一边传过来的点点人语，嘴角勾起一抹笑来，似是欢喜。

打更人正朝这里走来，嘴里嘟囔着，“到处闹鬼，还非得让我出来，要命啊。”这人本是有些困倦，远远看见女子，就吓得坐在了地上。等靠近些时，看清楚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抱怨道：“大半夜的乱逛什么，人吓人，吓死人！”

将身子撑起，再抬头，却四下里都没看见什么人，冷汗涔涔而落，打更人四下瞧了瞧，路旁一座威严朱户，大门紧闭，上面四个大字被人刮烂，那便是——楚将军府。

楚沧翻墙入院，青奴吸引了打更人的注意力，丝毫没能注意到有个人从眼皮子底下过去。

“从前斗鸡走马、吃酒喷饭的日子，都没想过还能翻墙入院躲过一顿打，如今回自己家，反而要翻墙了。”

府院衰落，大槐树却依旧茂盛，有天生天养的福气在。

“浸染人间风月的槐树竟还不如地府那一棵，至少那棵还会结出槐角供鬼魂蒸食。”

纵使不是中元节，河边仍有放托下去的河灯，河面幽幽光火，恍如流萤。

楚沧想起从前的长宁中元节，城中好生热闹。小童们一边唱着“莲花灯荷叶灯，放进河里影憧憧——”，一边在河边跑来跑去。大人也人挤人地挨着，却几乎不言语。好似说多了，便被孤魂野鬼拖着走了一般。

老将军总会命下人买一百盏河灯，一起放托下去。

他本不信这些，若是说来，那几千几万弟兄拼死战斗，热血洒在黄土地上，也该是对着土地祭祀才多少说得通。但葛桓实诚，觉着遵照旧俗吉利，劝道：“既是忠义之士，该是去了天上做神仙的。”水气蒸腾，可不正是去了天上慰藉忠魂。说到底，哄骗的是人心，祭祀的是鬼魂，信奉的是神仙。

兵家的事，百姓听不懂，老将军也讲不明，反正这节里都是他自己躲起来过的。

《目连救母》的戏散了，人也散了，长宁城归于寂静。

将军府前侧门台阶下会有仆从祭祀祖先的香灰，已然燃尽，老嬷嬷出门时见有一女子赤脚蹲在地上，啃食香灰旁的“鬼头包子”吃，一副落魄至惨的模样，便上前问询：“何人在此？”

女子抬头看了看老嬷嬷，又看了看自己啃了一半满手流油的鬼头包子问：“这不许吃吗？”

老嬷嬷在月下见她虽然落魄，却面容清丽，想着也是个可怜人，摆了摆手：“进来罢。”

女子拿着包子跟在身后，进了府内。嬷嬷命下人将门关好，转身问她：“可是流民？”

女子摇摇头。

“可是代罪之身？”

女子又摇摇头。

“可是逃婚出来的？”

女子这回开了腔：“就是饿了。”

老嬷嬷以为这女子定是身世可怜，便也不再多问，只撂下一句话便回房休息去了，“将军府中虽并不富裕，但绝不亏待下人，饭菜还是够的。”

那一夜过后，青奴就成了将军府的人。

楚沧将老将军的甲胄在骊城当了，换了一百盏河灯，这是他回家前做的第一件事。

府内本来被老嬷嬷命人整理得好好的地面，被人胡乱翻起又盖上了新土，不用想也知道下面埋着什么。楚沧跪在地上，用手一点点将土推平，闭着眼睛，双唇紧抿，耳边响起老嬷嬷那高亢的嗓音，“哎呀哎呀，少爷怎么能做这些呢！”

回头却只有沉寂。

老鼠的脚印布满土地之上，楚沧扯着自己的衣袖一点点将其抹去，又将上面的老鼠屎捡起狠狠扔到远处去，这时又听那两个小厮说：“少爷再做这些，老将军又要骂的！”

墙角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楚沧在紧紧握成拳头的双手里抓里一捧土，狠狠往自己的头上捶去，他的耳朵却细细听着四周。

那老人的叫骂声，却连幻听都没能传来。

最后一下却捶在了青奴背上，她上前将他环抱在怀中，护住他的头。

土下的事，他没说，她也没问。

直到楚沧平复了下心情，长臂环住青奴的腰，一只手轻轻帮她揉了揉被伤到的地方，“我知道……鬼也会疼。”

“我刚刚去看了一圈，这四周被人布置了符咒，若不揭了，他们都难入轮回。”青奴伸出自己的手来，上面焦黑一片，“刚刚试了下，果然不是寻常符咒。”

扯下自己的衣角，帮青奴包扎了一番，按照青奴的指引，他果然在假山白石和廊下发现了几处符咒。

看着手中五张黄纸，抬起来给青奴看，却见青奴皱起眉头，“一般该是六处才对。”

楚沧想起什么似的，翻身跳上自己过去常去的屋檐之上，果见到第六张符咒，可刚将符咒揭去就听见一声怒吼，“啊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