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骨醉浇木头

“楚”军旗帜高扬,顺北而下,一路尽量避开有人烟的地方,以防让最近本就提心吊胆过日子的百姓,更生惶恐。

近乡情怯,有的人说想直接入长宁,也有人主张先在长宁外休息整顿,大家七嘴八舌了几句,最终还是等葛桓的主意。

“在柳坞附近安营,动作轻些。”

众人得了命令,忙碌起来,一路劳顿,再加上之前和外族之间的战事,也是浑身的伤痛,这就有人怀念起那一坛坛的酒香了。

“这要是能来一壶酒该多好。”给马喂粮草的小兵揉了揉自己那伤了的腰,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伴随着他的声音,是由远及近有车轱辘压动石子的声响。

娇美的女子,身后跟着帮忙推车的村民,而那车上正是将士们熟悉的酒坛子。

村民们帮忙将酒卸了下来,便匆忙走了。有个小童拉住女子的衣袖道:“奶奶让我早点回去,邻居家新生了个男娃娃,要带我去看呢。”

女子帮他擦了擦汗,笑道:“去罢,替我谢谢你奶奶。”

小童甜甜笑道:“你治好了奶奶的病,还有好多好多人的病。”然后竟忘了自己该说什么了,这些话看来都是他奶奶教说的。

士兵忙去通报此事,不多时葛桓急着跑出来,眼见日思夜想之人近在眼前,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只道:“姑娘不似寻常女子。”

“不似寻常女子是好事,寻常女子就算心上人战死沙场,也只有哀痛到死一条路,我不一样,我能自己走过来。”

葛桓疑惑道:“姑娘说什么呢?可是楚沧让你来的?”

酒娘抱起一坛子酒,“人人都爱喝这酒,将军可尝过?”

葛桓笑道:“我听闻这千岁春堪比仙酿,但我却从没喝过,我……从不饮酒。”

“为何?”

葛桓抓了抓后脑道:“楚将军在世时曾答应我,待我长大些,陪我和楚沧一起饮醉,所以……他过世后,我没碰过酒。”

“原来如此。”

酒娘将酒坛子打开,倾倒出一些在手指上,而后往葛桓唇上抹去。

点点酒香绽放在舌尖上。

“香……却也苦。”葛桓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她,“可能因为我没喝过这玩意,本味是苦吗?”

酒娘没回答他,又将刚刚的动作重复了一次,“还是苦吗?”

葛桓又伸舌舔了一圈,为难道:“还是苦……”

将酒坛子放下,他们同时环顾四周,那些将士们正在推杯换盏,喝得好不痛快。

“你这不识货的木头。”

说罢,她从怀中拿出一幅画卷来,里面栩栩如生画着个丑东西。

酒娘摇了摇手中的酒壶,“一眼便知你画的是我。”

葛桓不好意思道:“我手上没怎么拿过笔,描摹不出姑娘来。”

“风景万千,为何画我。”

一国将领,此刻却如做错事的孩子一般,迟疑着不回答。

“怎么不说?”

“不愿说谎。”

“那便不说谎。”

下定了决心一般,红脸大将答道:“我为了和楚沧解释,谁是我中意的女子,才想画给他看的。”

“既然中意我,为何那日我在柳坞引你,你却不理睬我。”

“那日出征在即,死生不由人,怕苦了你。”

千岁春的酒坛子在地滚动,喝醉了的将士们哼唱着久远的歌。此处远离权贵争斗,不见兵荒马乱,铮铮男儿们带着守家护国的一身伤,恣意地放纵着自己的心绪,战马吃饱喝足也睡了。

酒娘将坛子上后写上去的字揭去,内里写着的是“骨醉”。

“将军嘴真刁,你口中的苦,便是这酒中的苦。”

众人皆醉,独独他们两个醒着,酒坛子飘荡在空中,银河倾泄,万丈千丝,坛子里是倒不尽的玉液琼浆。任凭葛桓再如何不信,如今也信了,这女子不归人间。

武将的手压在剑柄上,迟迟没有拔剑,但因不知对方意欲何为,还是警惕地将营帐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对方。

“我知你心意,但我已有夫君。我们情投意合,海誓山盟,他也是个将领,可惜你不知道他,因为他没盛名,更不是将门之后。”酒娘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惋惜。

“大丈夫为国为民,不为名。”葛桓见她虽诡谲难测,却好像没什么恶意,身躯站直,将手从剑柄上挪开。

“他是周国的将领邓棋手下的一员副将。彼时我是权贵府中豢养的歌女,自身难保,被权贵戏弄。而他于宴席之上救我于水火,不畏权贵,一身正气,令我钦佩。”

纵然心内五味杂陈,葛桓还是赞许道:“男子汉本该如此。只是……周?”

“仗义解围的第二天,他便带来生辰八字提亲,看得出来,他好像很是向往这携妻带子的烟火日子。”

葛桓摇着头道:“我知中元节后,天下不太平,总有鬼怪作祟,初见你时,营中抓住个偷祭品的鬼,你又飘忽来,倏尔走,是我一直骗自己。”

“我有意瞒你,你未必能知道。”

“我不懂,你既然是鬼,又有如此恩爱夫君,为何还来招惹我。”葛桓将她手中那幅卷轴夺去,恨恨藏在身后。

“洞房花烛夜,他被紧急喊去,而后就是急驰平马关。”

“平马关?那不是……”不必熟读兵书,那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一战,可知战况何其惨烈。

“那是周国败得最惨的一战,也是死伤最多的一战。我成了寡妇……我才不管什么人世动荡,也不管是谁的天下,我的家没了,他没了。留给我的,只有本打算开酒肆用的几大坛酒而已。我日夜醉饮,后来跌落酒缸中,骨头都化了才被人发现。”

葛桓听她说着又悲又骇人的话,再看那“骨醉”二字,胃内翻腾不止,“你给他们喝的是什么?!”

“是以我骨酿的酒,这怨恨的味道,如何不苦。但,我这酒喝着虽苦,却无害。奔着止戈而成的念头,对伤痛之躯大有裨益。”

葛桓转身,“人鬼本就殊途,既然姑娘不肯坦诚,便不要再来招惹我了,从前我那般心思也是一厢情愿唐突了你,忘了罢。”

“我忘了……你是块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