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重回泠雨

钻心的疼痛。

拉扯着神经,蹂躏着感官。

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肺叶仿佛被火烧灼。

继而有黛青色映入瞳仁,是片阴云密布的天空。

“呼......呼......呼......”

李暮雨张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四仰八叉,躺在冰冷的泥草地里。意识恢复清醒之际,他略显吃力地歪过脑袋,待看到唐威躺在不远处、正于清醒与昏迷之间挣扎,当即强忍着不适爬了过去,从衣服内侧摸出两枚精致的药丸。

唐威被喂了颗丹药,很快脱离昏迷状态,随着感官的迅速复苏,也立马开始龇牙咧嘴地闷哼,想来是被疼痛感折磨得不轻。李暮雨一番折腾下来,则更是落得大汗淋漓,再度摔进半枯半荣的草皮,呼哧带喘地观察起周围的景象。

视线所及的左前方,是一片广阔的湖泊。

涟涟碧蓝清澈幽深,周围可见稀疏平房。

李暮雨费劲地扭过脖子,见另一侧是废弃的城市。

犹如只剩尸骨的庞然巨兽,散发着触目惊心的衰败感。

“月亮湖么......”望着眼前的景色,李暮雨莫名感觉熟悉,过得片刻终于回忆起来,这里正是月亮湖东北部的岸边。

“不都传到远郊么,咋直接来这儿了......”唐威斜着眼睛,极为勉强地望向计时器,发现自己大概只昏迷了几分钟。

“谁知道......”李暮雨同样没有头绪,直接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开始检查体内核心的状况。

李暮雨很快发现,置身泠雨大阵内部,核心似是受到了限制,失去了远程联络能力,也更加无法与气旋外侧进行交互。在他准备深入测试时,周围的空间却蓦然扭曲,继而有一道身影跌落湖边,赫然是口鼻溢血一动不动的袁仁。

无论李暮雨还是唐威,此时的状态都不太好,可眼见袁仁伤势更重,只得咬紧牙关开始紧急救治。兄弟俩忙活的当口,几米高的半空波纹乍现,夏琼也在下一秒掉到一颗树上。

李暮雨费了老大力气,把夏琼从树上救下来,见义姐的伤势不算太重,便继续帮唐威给袁仁施救,心里盼着后面的参与者别有什么闪失。约莫几分钟后,周围的空间再度扭曲,一男两女前后脚摔在地上。

“嗯?”望着叠在一起的聂宸渊和柳琴,李暮雨和唐威两脸懵圈。

“后面换人了。”上官凝漪摇摇晃晃地起身,往嘴里扔了一颗药丸。

上官凝漪状态尚可,跃迁后并未陷入昏迷,一到场便接过救治工作,将兄弟俩轰到旁边休息,并简单说明了人员变动的情况。接下来的十多分钟里,陆续又有七男三女落在湖边,闯入气旋的十七人至此全部到齐。

早在出海之初,陈武清便做过科普,详细说明了跃迁的风险,所以众人早就有了受伤的准备。可不知研究院的计算有误,还是人造通路本身的缘故,总之跃迁的危害似乎低于预期。

场间六位灵元期成员,穿越通路时受伤较轻,略作休息便即好了大半。至于十一位修罗境成员,虽然还不至于伤筋动骨,可是除了上官凝漪之外,另外十人却终究落得行动不便,而其中更以袁仁的伤势最为严重。

所幸在跃迁的过程中,袁仁的核心自主启动,激活了生命维持系统,抵消了一定程度的伤害。此时有枯荣气灌入口鼻,加之金宫的丹药逐渐生效,便令他飞快地恢复了意识,继而启动了自带的专用辅助设备。

在强大外力的支持下,袁仁的伤势得到控制,可行动能力却未恢复,眼下急需平躺静养。众人虽然勉强能行动,可身体状态同样不佳,只得就地把袁仁安顿好,并开始紧急商讨接下来的对策。

按照先前的经验,大凡闯入气旋的人,都会被传送到泠雨远郊、抑或是更外围的草甸附近。可经由这条人工通路,一行人却实现长程跃迁,一举来到月亮湖的东北部、也就是泠雨城区西部边缘,这等偏差令他们有些诧异。此时湖边一片荒凉,既看不到半只凶兽,也寻不见失踪者活动的痕迹,而无论是先前闯入的烈阳军,还是更早逃进泠雨的人主一行,眼下都没有出现在视线范围内,这般情境也让大家心里更加没谱。

众人有理由相信,先前闯入气旋的烈阳军,既是使用自然形成的通路,想必是落在了更远的地方。同时根据彭决的要求,他们大抵会稳扎稳打,而非朝城区快速行军,所以恐怕至今还在郊区徘徊。至于逃进泠雨阵眼、躲过灵霾虹吸的失踪者主力,想必也已遵照约定重返城区,将玄天圣宫作为这个周期的大本营。唯独消失的人主一行,既不知如今身在何处,也不知拥有多少兵马、其中成员有何等实力,如此便让局势扑朔迷离起来。

作为一支精英小队,众人个顶个实力高超,奈何成员数量实在有限,根本无法铺开范围侦查。在核心功能受限的当下,大家能够仰仗的侦测设备,也只有性能平平的小型{神目}系统,没条件在广阔的郊区范围内搜索友军。与此同时,他们还肩负运送太昊令、压制魔种的关键性使命,万一中途遭遇人主一行,恐将引发难以预料的变故。因此最合理的做法,即是尽快深入市区,与更容易确定活动范围、且距离更近的失踪者主力汇合。

对于战斗素养卓越、行动力一流的烈阳军,众人倒不是太过担心,自忖先头部队熟知任务内容,同时提前掌握了泠雨的地形,想必迟早会向城市中心靠拢,断然不会出现找不到地方的尴尬局面。基于这样的判断,大家很快达成一致,即在城区边缘过夜,修罗境成员抓紧养伤,由灵元期成员负责警戒,并在周边进行小范围搜索,如能撞见烈阳军则皆大欢喜,倘若明天一早还找不到友军,便直接往玄天圣宫方向进发。

其时天色近晚,苍空愈发昏暗,已是休息时间。

大家决定分头行动,一拨人去附近打水,其余人去找落脚点。

“我带人去打水吧!”鲁力没到修罗境,跃迁后的伤势不算太重,闻言便自告奋勇地接过任务。

“嗯,你带俩人跟着,路上留神点儿。”李暮雨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建议鲁力结伴同行。

“欸!小雨!那是啥!以前没有!”唐威先前未曾留意,此时才突然间注意到,湖对岸有株又高又粗的藤本植物。

“这是她原先种的海绵藤吧......”翟泓雨望向远处,眼睛快速眨动几下,片刻之后指了指旁边的米罡。

“啥时候种的......”李暮雨记得分明,即他第一次来这边时,便是在对岸遇上的马南归,而当时湖畔并没有这株异木。

“对付梼杌之前,不是分头打怪物么,那个时候种在湖边儿的。”谭星夜当时与米罡同路,同样记得这株海绵藤的来历。

“不是有个百木锦盒么,追曹鹫的时候捡的,里面存了不少种子。”米罡盯着对岸的异木,脸上露出怀念的表情,于是也随口补充几句。“圣宫外面全是沙土,里面又都铺着石板,想种树挺不方便的,我就直接路上用了。”

“对了,我记得你说过......”上官凝漪捏着下巴,似是突然想到什么。

“嗯,我第一次来城区,就是走的这条路。”李暮雨拍了拍手,请翟泓雨和谭星夜抬上袁仁,自己则率先往城区方向走去。“跟着我和唐威吧,但愿那地方还在。”

跟随李暮雨的脚步,众人踩着坑洼的街道,绕过遍地的断瓦残垣,走进倾塌的城市废墟中。视线所及的街道尽头,是一片暮气沉沉的广场,有干涸的喷泉矗立在中央,表面满是岁月侵蚀的痕迹。

唐威钻进一条胡同,寻到了一幢筒子楼,示意同伴们今夜在此落脚,自己则随手推开一扇木门,走进筒子楼对面的平房里。李暮雨则紧随其后,一手拉着一位女友,紧赶慢赶地跟了过去。

“你俩干啥去啊!”肖遥正用担架抬着袁仁,见状诧异地喊了一嗓子。

“我们晚上睡这间。”李暮雨捡了根火筷子,随手将屋门虚掩起来。

兄弟俩选中的平房,即是身陷泠雨之初,他们的五人小队住过的那间。几轮寒暑眨眼即过,狭小的平房四壁依在,便如他们离开时的模样,虽能看到翻动过的痕迹,可屋内陈设却基本照旧。

望着墙边的两张大床,李暮雨不禁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唐威则干脆蹲下身子,轻轻拉开煤炉的盖子,用火筷子扒了扒里面的煤灰,盯着那些苍白的碎末沉默不语。

感受着场间的气氛,韩晴也没多做表示,顺手拿了些清扫工具,与上官凝漪收拾起了屋子,很快便弄得室内灰尘肆虐。兄弟俩被赶到户外,闲来无事便溜达到胡同口,望着残破的街道怔怔发呆。

“当时一到晚上,就有一堆凶兽。”唐威指了指东侧的广场。

“嗯,所幸就光睡觉,也没骚扰咱们。”李暮雨闻言咧嘴一笑。

“是啊,白天腿让狗咬了,晚上就开始发烧,多亏没再挪窝儿。”唐威念及当时的情景,禁不住发出一阵感慨。“791年到现在,也就才过了四年,跟上辈子的事儿似的。”

“两个小小的觉醒期,现在都成修罗境了。”李暮雨攥了攥拳头,目光投向多云的天空,便看到那露出小半截身子、像是被罩了一层薄膜的月亮。“泠雨啊泠雨,又回来了啊......”

从完成空间跃迁、降落到月亮湖畔开始,李暮雨便始终神经紧绷,根本无暇琢磨没用的事情。直到此时此刻,他站在暮色笼罩的废城里,凝视着陌生而熟悉的一切,思维与情绪才开始无序延展,继而有种莫名其妙的错位感。

其时正值冬末春初,泠雨的夜晚依旧寒凉,北风在耳畔疾驰呼啸,散发着咄咄逼人的凛意。空气中充斥着丰沛感,一吐一息之间浸润肺叶,仿佛泡在舒适的水雾里,对灵能的饥渴感消失无踪。

胡同深处有橙黄闪烁,是筒子楼里射出的微芒,大抵是同伴们正在生火。兄弟俩站在街边,遥望着阑珊的摇曳光影,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之中,诸般往事如幻灯片般倒序播放,过得许久才被韩晴的喊声打断。

“回来吃饭吧!”韩晴跑向胡同口,朝兄弟俩挥挥手。

“噢!”李暮雨从回忆中苏醒,与唐威一道返回筒子楼。

低矮狭长的楼道口处,翟泓雨谭星夜一左一右,忠实履行着守夜的职责。横向打通的房间里,袁仁躺在硬板床上,闭着眼睛静卧休养,上官凝漪则坐在旁边陪护,指尖不时散逸出袅袅青烟。

肖遥和鲁力并肩而坐,风卷残云般啃着干粮,嘴唇吧唧吧唧响个不停。屋子中间的空地上,柳琴捏着细长的汤勺,不断往冒泡的锅里加调料,聂宸渊则在旁边麻利地打下手。

靠窗的角落里,荀焱枫和丁忆双臂抱胸,脑袋顶着墙面眯眼小憩,旁边的夏琼更是背对光源,蜷着身子舒舒服服地打起盹来。言鹳和怀络梅靠在一起,你侬我侬地传递着情话,不远处的米罡则略显孤独,以手托腮静静望着窗外夜色。

“来。”柳琴刚熬好热汤,扭头望见李暮雨,便随手盛了一勺。

“嗯。”李暮雨接过汤碗,撅起嘴吹了几下,用上唇抿了一口。

铁锅里翻腾的食材,是烈阳军的口粮汤包,图的是一个量大管饱,却没有家常菜肴那般鲜美。然置身蛮荒废土之上、窝在逼仄的筒子楼里,吃着柳琴烹煮晚餐,却别有一番特殊的滋味。

“呼......”

捧着滚烫的汤碗,李暮雨微微偏过脑袋,透过窗子望向胡同对面,双眼盯着同样点起火光、笼罩着温馨微芒的平房,心里没来由地感慨升腾。时间于无声中流逝,汤碗不再烫得扎手,心中的错位感也慢慢消失。

“我们回来了。”

李暮雨吐出一口浊气,将碗中热汤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