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色难授兮魂难与(4)

后厢房往前,连廊曲折回环,走了有许久,便见到一园林池沼。

他们并排而行,长孙无咎手挽着她,但觉十指纤纤,柔若无骨,行走之间,嗅着她身上幽幽一股体香,不禁心神俱醉,不自觉放缓了步子。

婴宁被他挽了一路,手心的湿汗黏在手上,很不好受。“你,你可否松开我?”婴宁问道,低头看了眼他的手腕。

长孙无咎一怔,方才松开了她,道:“你放心罢,那婢子没见到你。”

婴宁听他说出了自己担心之事,暗念:方才自己的心思,他可都知晓了。对他又是感激,又是心下惴惴。想到师父身为吴越长公主,生平不做恶事,却被那些大齐士兵逼得在那土地庙凄惨等死,心下对此人又是一阵怨恨。连说了两个“你”字,却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话来。

长孙无咎自不知她此刻心中百转千回,还道这女子羞赧,不愿多与陌生男子纠缠。可她虽不开口说话,眼睛却自盯着他的脸,便就如此堂而皇之地望着,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被她这么看着,反倒是长孙无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午时方至,金乌正自炽热,这林中却是清风阵阵,园柳鸣禽。身处其中,颇为惬意。长孙无咎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见那女子说:“你这眼珠子太黑,令人捉摸不透。叫人看了害怕。”

“是么?你怕我?”长孙无咎答道。双目与她相对,话,便随口说了出来:“姑娘实是不必害怕在下”。他少时,也曾有过几个可心的女子,但如眼前这般,天真娇媚,不染凡尘者,却是从未见过。“姑娘可是这府中之人?”长孙无咎问她。

先时那一句话,她是情不自禁,而今心里明白,自然不愿多与他纠缠,便道:“先生午后过来上课,我得走了。”想了一想,道:“今日多谢你替我解围。”还是向他道了声谢。说罢,便屈膝行了一礼,转身沿山石间的小路,穿过园林,径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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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教书先生果然如约而至。婴宁已早早在书房等候,摊开纸笔,练习先生昨日教习的汉赋。其时,先生正照《文选》上的内容,教至田猎一章,恰好两首赋都是司马相如所作。

她从巽秀口中听说过,司马相如字长卿,是汉朝有名的才子,曾以一曲《凤求凰》引得才女卓文君与之私配终生。司马相如郁郁不得志时,卓文君便当垆卖酒,持家有方。后来司马相如逢杨得意,凌云之章终于得汉武帝赏识。

《上林》《子虚》念了几遍,她总觉得文章辞藻华丽,却是大而无当。什么“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显是将女子比作洛神宓妃,说她清秀脱俗,至“色授魂与,心愉于侧”却又不知所云,令人费解。

那教书先生原是北方过来的宿儒,姓苏,名曰江陵,五十余岁年纪。他生于江南,二十岁经察举入仕,也曾在朝做过几十年官,见士族势力把控官场,有肃清之心,却无奈受人排挤,不得已弃官回家,渔樵耕读,倒也自在。数月前,他受琅玡王之邀,教授婴宁。在朝中时,琅玡王对他多有敬重照顾之意,苏江陵自不敢辞,便就每日过府来。苏江陵饱学儒典,这徒儿婴宁却自幼修习老庄,平日里师徒二人漫谈古今,便大有分歧之处。好在苏江陵虽奉孔孟之道,却不似一般酸臭腐儒,为人十分开明。对婴宁的一些见解,他虽不十分赞同,却能理解。师生二人倒也相处融洽。

他见婴宁以手支颐,秀眉微蹙,精神不振,似有心事,当下叩了叩书卷,道:“唔,这《上林赋》你可懂了几成?”婴宁道:“老师,若但以文字论,这文章倒也不难懂,只是有一句,婴宁不是很明白。”

苏江陵道:“是哪一句?你且说来。”婴宁道:“文中所说‘皓齿灿烂,宜笑的烁。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这前两句是写女子美貌,而后两句,我却不懂。以色授之,如何能令人以魂与之,魂既没了,心中却如何欢喜?”

苏江陵心知婴宁自小不染人间烟火,于这世间之事,尚有许多不明白之处。方才见她面无羞色,念完这三句话,更是明白她于这男女之事,全然是不懂得。苏江陵沉吟半晌,知道这女弟子一派天真懵懂,琅玡王又极是看重她,心下早有撮合他二人的心愿,只苦于不便明说。于是便道:“你将这后一句抄写下来,明日命人交给殿下,他自会告诉你何为‘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苏江陵抚须微笑,翻书一页,不觉已到文章末尾,道:“这《上林赋》今日便讲到此,待琅玡王与你答复之后,为师便教你宋玉的《高唐》《神女》二赋。”顿了一顿,又道:“婴宁啊,这几日为师教你的汉赋,除却琅玡王之外,你可不许跟别人说。”婴宁问道:“何为《高唐》《神女》,老师为何教我这些?为何叫我去问殿下,老师难道不知?不要对人说,又是何缘故?”见她一本正经,无半分玩笑,苏江陵不知该如何作答,被她追问之下,佯作愤怒道:“井蛙不可语于海!”

婴宁心下惴惴,再想穷根究底,已是不能。

当天晚上,婴宁在写完今日老师布置的功课后,真就屏退众人,连朱离、巽秀也不提起,一个人埋在房中,在信笺上写下了《上林赋》中的词句,又怕殿下不明白她写这三句话的意思,便又在信笺底下,写了一排小字。

她知殿下有早起练剑的习惯,第二天一早,便到李承渊书房里来。一推门,果然不见李承渊的踪影,便将那张信笺摊开,搁在桌上,用镇纸压好。心道:我既有不懂之处求教殿下,该亲自叩求才是,怎的如此鬼鬼祟祟,心有戚戚?想了一想,便将那张纸忙又抽出,叠上一折,收入袖中。心中已打定主意,今日见到殿下,便当面求教。便在此时,耳边忽然听到一阵铁链拖地之声,那声音很轻微,断断续续的,像是闷在什么地方,令人觉着,就在身边一般。婴宁呼吸慢了下来,静静辨别这声音的方位。此时四野悄悄,书房门窗紧闭,屋中无半点杂音。她沿着书房墙壁,凝神静听,不久这声音渐息,跟着远处便传来了古琴曲。

婴宁推开房门,风便迎面而来,想是远处那声音随风吹了过来,便如环绕身侧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