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凤去台空江自流(1)

婴宁循着那声音走过去。

她很喜欢琴曲,只因师父闲暇之时,也会抚一把焦尾琴。师父抚琴的时候,从不许外人打扰。每当师父要抚琴,她便爬上茅屋旁的树上,将麻雀驱走,捉干净了树上的蝉,然后备上一份点心,坐在师父跟前,听她弹奏。她侍奉师父十年,便听了十年琴曲。师父精通音律,会弹奏的曲子很多,有古曲、各地的风、也有自己作的曲子。其中有一首,便叫做《凤求凰》。想来也奇怪,师父弹奏了那么多的曲子,她每每是觉得好听,却总也记不住旋律,而这《凤求凰》,师父每年春分时节弹奏一次,这十年之中,她只听过十回,却记得丝毫不差。甚至连师父弹奏这首曲子时,脸上的表情,也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听巽秀、朱离说起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引得卓文君倾慕,想来这首《凤求凰》,是男女之间互通情意的曲子。只“情”这一字,师父却从未在她耳边提过。

此时耳边萦绕的曲乐,便就是这首《凤求凰》。声音像是从园囿中传来的。张府园囿园田相连,其中又有池沼,水榭遍布,重重叠叠。现下将至芒种时节,田亩之中,有零零散散几个仆从疏通阡陌,开凿沟渠引水。府中的仆从,平日里侍奉主人,至农忙时节,便做农夫的活儿,原也认识这位小姐,见婴宁过来了,便放下手中的锄头,朝她打了个拱。琅玡王数日之前,已免了她的禁足,只要她不出府,园中各地皆可闲逛,婴宁循声行至此处,见这种田理荒秽之事,倒也好玩儿,此时又听得那琴音传来,便与那几个农夫还过礼后,问道:“老伯,我向您打听个事儿。”那老伯似乎听不见,仍低头农作,他身旁一大娘见状,插话道:“宁姑娘,您可要问什么?”府中侍从素来知晓,这位小姐没架子,人又和气,见人只管老少,却是不分地位尊卑的,心下对这姑娘,便极有好感。

婴宁说道:“大娘,您可知道这弹琴之人,现在何处?”那大娘道:“今日端午佳节,殿下在府中宴请贵客,想必在前厅鼓乐。”婴宁连连摇手道:“不对不对,那人弹奏的不是喜乐。”

“是《凤求凰》”回头却见一身着绿色襦裙的女子站在她身后,道:“姑娘可是在找我家小姐?”

那女子约莫十五六岁,梳着双丫髻,面容虽不十分艳丽,却也小巧玲珑,清丽温婉。婴宁道:“你家小姐便是方才弹奏《凤求凰》之人?”那婢子笑道:“我家小姐今日受琅玡王殿下之邀,随府君过府赴端阳之宴。小姐精通音律,尤通焦尾琴,今日一曲《凤求凰》,便是小姐兴致所起。婢子偶见姑娘寻访弹琴之人,便自作主张,请姑娘一聚,共赏古曲,不知姑娘可否移步竹林?”那婢子言语恭敬,一番话已自报家门,讲明事情始末,有礼有节,不卑不亢,令人不敢亵玩。婴宁本就想一见弹琴之人,自不推辞,见她年长自己数岁,便作揖道:“劳烦姐姐带路。”婴宁虽则待她敬重,女子却不敢不顾尊卑,屈膝一礼,便垂首领路。

过了一条小径,前边是两棵大柳树,柳树枝头尚有残絮,风一吹,便纷纷然落下,婴宁摸了下自己的发鬓,将几朵柳絮从发间摘下。沿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再走了一会儿,迎面便至一个竹林。江南士族,玄风浸染,儒玄杂糅,常常放浪形骸,寄情山水,对竹子更是别有一番钟意。

只见竹林间,一青衫女子,正自闭目凝神。她面容较之常人偏白,脸上毫无血色,唇上应是施了丹朱,看起来,才不至于满脸病态。她见婴宁来了,方才起身,相对行礼。举止柔和,行为温婉,这才是世家女子的风范。婴宁是学不来的,说道:“我叫婴宁,方才听小姐琴曲高雅,令人心醉。”

那女子却是略一展开一只袖子,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竹林之中,只有一张桌案,两张竹塌,那婢子连忙将竹塌移至婴宁足下。

待婴宁坐定,那女子方才落座,道:“小女出自清河,姓崔,名曰韵宜。这两日随家父寓居钱塘。今日正值端午,遂陪父亲过府,赴琅玡王之宴。小女素闻这张府故园,园林风物冠绝江南,遂中途离席,至此游览。方才见园中合欢树上栖息一长尾锦鸡,颜色殊为艳丽,遂抚琴一曲。不想竟被姑娘听见了。”

“出自清河,姓崔”便是清河崔氏了。这清河崔氏,为北方名门,虽不如长孙氏名声煊赫,但在氏族谱上,位列第二,世人共知。

婴宁此番为琴曲所吸引,茫然不觉走到了这儿,并非没有目的,只是如同她对这琴曲的感知一般,是朦胧而看不透的。“小姐这曲《凤求凰》,我师父也曾弹过。”

崔韵宜以手触琴,笑道:“想必姑娘的师父,也是爱好琴曲之人。”

婴宁道:“师父一向淡然平和,于万事万物,皆有情,又皆无情,实是谈不上喜欢。只偶尔会弹奏几首。这首《凤求凰》,我听师父弹奏过数次,皆是有感而发一般。师父每次都弹得很用心,待此曲与其余不同。师父曾说,琴棋书画,修生养性,平心静气者也。而这一首曲罢,师父却总显露出哀伤来,似乎耗尽了气力。”

崔韵宜听罢,沉默半晌,说道:“你师父,是深情之人呐。”婴宁惊讶抬头:“师父生平,从未对我提起过‘情’字。”

“姑娘,”崔韵宜笑了一笑,道:“你可知后人为《凤凰台》这曲子,谱了一首词?”见婴宁摇头,崔韵宜接着又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此时林中静谧,微风习习,地上树影斑驳,枝头雀鸟啁啾。崔韵宜念罢词曲,便不作声了。婴宁忽然道:“这本该是男子弹奏的曲子。”崔韵宜微笑点头,恍惚之间,面上又见失落之色,道:“这首琴曲,原是他弹奏最妙的。”却不知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婴宁喃喃道:“师父为何反弹焦尾?”想了片刻,又问:“小姐说我师父深情,为何,她却教我戒之。难道‘情’是害人的物什?”

崔韵宜暗念她师父必是被情伤得厉害了,故而教徒弟不必理会这“情”,以免步她之后尘。而“情”这一字,又最难割舍,遂每年重弹当年之《凤求凰》,旧梦重温。崔韵宜见这女子提起“情”来,竟无半分含蓄,料想她是不懂情的。说再多,也是无用,便道:“姑娘可喜欢我方才的曲子?”婴宁点头,道:“自然是喜欢的。”崔韵宜又问:“那姑娘可从我那《凤求凰》中听出了什么?”

婴宁道:“我,我只觉得,这曲子,很美。似乎在向人诉说什么。”

“姑娘,你是不知情为何物。等你真的遇到了,你就明白你师父的用意了。”

东风之势渐大,那婢子知小姐连日来病榻缠绵,今日方好了些,才振作精神,勉力随府君来此赴宴,万不可再受伤寒了。便过来柔声道:“小姐离席救了,府君怕是要等急,小姐且先过去,可好。”

崔韵宜朝她望了望,示意她安心,转而向婴宁道:“这几日,西子湖莲花满池,姑娘若有兴致,不妨去瞧上一瞧,或许见了那西湖之水,便就明白几分了。”说罢,便命婢子收拾琴囊。

婴宁正要再问,却见竹林深处,走来一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