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封十五郎的奇遇

中午时分,集中于上都城东部的烟花柳巷正处于一天中最安静也最安分的时刻。上午留宿的客人刚刚带着无比的留恋用完午膳,然后被家仆们催着归家,离晚上的高峰时段还早,城西的各个高档的妓院正处于一天除尘打扫、修养生息的时光。与靠近港口的那些中下等妓院不同,这些高级的堂馆都遵循着严格的作息和运营制度,各个岗位的工作人员都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兢兢业业,卖力而又小心地工作着。正因为拥有这样一批颇具职业操守和技能的工作人员,上都城的这些高级妓院才能成为名扬四海的温柔乡,也成为了这座繁华大城中眠花宿柳、商务洽谈、交际沟通、政治密谋的首选之所。上都甚至景国的繁荣里面,自然也有她们的一份。

已经是仲秋时分了,天气正是最清爽又宜人的时候。花明楼气派精巧的院落后面,是一条狭窄的后街。和所有只重视门面光鲜的场所一样,花明楼的后街也是集脏乱差于一体的污秽之地。几辆肮脏破旧的马车驶过,拉走了这里积攒了一天的泔水,那股食物腐败发酵的气味却久久不散。负责倒泔水的厨房小工封十五郎把肮脏的手在身上更肮脏的衣服上蹭了蹭,正乘这个众人最放松的宁静时刻,在温暖而不刺眼的阳光里偷偷地盹着,享受着这一天中最悠闲美好的片刻光阴。

在这个卑微的妓院帮工的梦里都有什么呢?他在恍惚与混沌中间又回到了生他养他的那个景国东边的小渔村。那个时候,那个安静又平和的渔村还没有被大船阀信远行吞并霸占,人们过着靠海吃海,虽然贫苦却自得其乐的生活。他每天在沙滩上玩耍,等到黄昏时分,便等着母亲唤他回家吃饭。母亲总是温柔地唤他“十五郎,十五郎”。自己是不是太想母亲了,她的声音怎么这么真切。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却发现真的有一个声音在轻轻的唤着他。定睛一看,他苍白瘦弱的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小红姐姐!”。

一个头戴面纱的女子轻轻制止了他:“切莫声张,我们到巷口背人处说话可好。”封十五郎自然是愿意的。两人到了僻静处站定,见四处无人,那个少女才用低低的声音说:“十五郎,你一切可好?”十五郎道:“一切都是老样子,每天如果手脚麻利一些,还是可以少挨一些打的。姐姐和小姐一切可好?”少女见他脸上还留着几道隐约的瘀青痕迹,叹了一口气道:“我们都好。小姐非常牵挂你,只是她也有身不由己之处,所以并没有马上联络你。现在得了一个贵人的帮助,她终于可以解救你出火坑了,不过一切要听贵人的安排,听贵人差遣,你可愿意?”“自然愿意!”“好!我长话短说,你记仔细了,明天上午会有一个相公到妓院替你赎身,他会自称是你的表舅,你且应了,不要多话,直接跟他出来便可。”“十五郎记住了!”“那我先走了。顺利的话明天你便可以见到小姐了。”十五郎一口答应,两人便匆匆作别了。

少女飞快地穿过这条陋巷,像逃离瘟疫之地一样跑远了。机灵的十五郎又回到了他常打盹的地方,却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了。巷子里安静得很,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第二日,上午时分,十五郎照例搬运着与他瘦小的身体相差悬殊的泔水桶,照例被使坏的厨房头子消遣泼了一脸的剩饭,也照例被打手们以他手脚慢为由小小地修理了一下。不过这些拿这个可怜少年消遣的各路人马都发现,平常总报以怒目的少年,竟然心气平和地任由他们搓圆捏扁,他们觉得有异,下手也迟疑了。正在这时,花明楼的管事走了过来,冲封十五郎喊道:“十五郎,你小子运气来了,你的表舅来替你赎身了,快收拾你的破烂走吧。”在众人微微诧异的目光中,十五郎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扬长而去。

一个着灰色锦袍的男子正在偏厅等他,见他过来了,便道:“十五郎你可来了,我们走吧。”便接过十五郎手上的破包袱,穿过围观的丫鬟和姑娘们的重重包围,带着他坐上马车绝尘而去。这个英俊的男子在马车上长长舒了一口气,如果他再晚走几分,怕就要被那伙青楼女子生吞活剥了。机灵的十五郎早就看出了他的尴尬,嘿嘿一笑道:“像公子这样俊朗的人物,即使是见多识广的花明楼姑娘们也不是天天可以撞到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们热情一点,自然也是好理解的。”来人正是吴问景,他也嘿嘿一笑,掩饰了自己的窘迫,随后打量了一下对面这个善解人意的少年,只见他虽然瘦小干瘪,还浑身充满馊味,目光中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神采,十分可亲,对他便多了几分好感。再端详下去,吴问景又发现了他腿脚和胳膊上的新旧伤痕,心中不禁恻然,道:“十五郎且忍耐片刻,很快就能见到小姐了。”

封十五郎点了点头,轻轻地揭开了马车的窗帘,好奇地打量着身边的街市和人群,他到上都快五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接触青楼之外的世界,他对这个繁华忙碌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再也没有回头看那个他度过了一段少年时光的妓院一眼。此时花明楼的上房里,主事正拿着五两的银锭暗自偷笑,一个倒泔水的瘦弱小厮,居然被他卖出了五两银子的好价钱,少不得要到琼华夫人面前显摆一番功劳。如果他知道自己轻易放走了一只肥大的金鹅,一定会后悔得把自己的手剁掉。

两三柱香的功夫,十五郎便随吴问景到了一处精致的庭院,这里正是修葺一新的寄园。吴问景领他穿过漂亮的花园和池塘,来到了最里边一处简单大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院落。一个少女早已在院子里等候多时,十五郎一看到她,便惊喜地叫道:“小红姐姐!”少女正是莲生的丫鬟小红。两人闲话了几句,小红便领着他到了旁边的浴室先行洗浴。

十五郎进了这处浴室一看,里面是一个宽大舒适的所在,铺着石砖的地上用磨得十分光滑的石头垒出了一个宽大的浴池,里面盛满了清水,几片柚子叶漂在上面,用手一试,正是暖暖的适宜的温度。一旁的矮凳上早已放好了几条全新的软巾子,一套淡蓝色的棉袍并鞋子、头巾等物,还有一瓶永安堂产的上等金创药。封十五郎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这是他到上都以来第一次洗上热水澡。他泡在水里的时候还在想,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或者是自己正在午后的黄粱美梦中?

吴问景正在院子里和小红闲话家常,片刻工夫,便见一个瘦弱瑟缩,却又面目可亲的少年从浴室里走了出来,来人正是收拾一新的封十五郎。吴问景赞道,到底还是一个颇有灵气的少年郎啊,便道:“小姐要午后方来,不如我们三人先吃个饭可好。”清淡可口的菜式端上来,三人都颇为高兴,还喝了几杯梅子酒,酒足饭饱之后,十五郎也放开了拘谨,跟两人说笑了一番。吴问景见他虽然长期生活在青楼之地,却没有轻浮孟浪的习气,相反行事做派还有几分稳重,心里不禁暗暗赞叹莲生的眼光。

午饭既罢,吴问景便领了两人往前院走去,穿过精巧的花园,便来到了湖边的一座雅室。封十五郎随着吴问景进去,放盐一看,哇的一声叫了起来,只见这座雅室临池而建,一窗巨大精美的雕窗,池岸的旖ni风光尽收眼底。雅室那头,靠墙有一扇巨大的博古架子,上面密密麻麻放满了造型各异、精巧别致的小罐子,细细一看,有容明坊等上都名店出产的胭脂水粉,还有烟波国运来的名贵香料,满满一堵墙,竟然全是闺中装扮的上等佳品。靠窗的这头,光线自然柔和的这边,放了一个巨大的几台,上面有景国连州出产的巨大精美的梳妆镜子、玉国来的成套的象牙梳子、芳国上等水貂毛制作的全套化妆工具,还有容明坊最上等的胭脂水粉、刨花头油之属,按照不同的深浅红色排列,像漫天的霓霞落在了这座梳妆台上,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几台前放了几把椅子,无不精致考究,正中的一把铺了孔雀毛做的垫子,看上去华贵极了。

封十五郎想,这样的梳妆台明明就是天上的仙子才能拥有,顺景山上最尊贵的公主怕是都没见过吧。他像被一股巨大的魔力驱使着,快步走到这五光十色的梳妆台前,目光贪婪地在这些脂粉中间流连着。吴问景暗暗称奇,这样的目光,犹如赌徒看到了巨额筹码,嫖客看到了绝色花魁。只见十五郎的目光流连良久,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了那套芳国水貂毛化妆笔中拿起了的一支,细软的笔头,小巧的银质刷柄,他反复把玩一阵,微微叹了口气。

“既有美器在手,十五郎何不小试身手?”十五郎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惊喜地回头一看,莲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正笑盈盈地看着他。莲生旁边,还有一个清丽无比的夫人,正是施骊。十五郎原以为莲生已经是天下第一的美女,没想到这一位的颜色,竟似还在莲生之上。

施骊忙招呼大家坐定。莲生这才把十五郎介绍给她。原来这个地位卑微、毫不起眼的倒泔水的少年郎,竟然就是莲生口中的妆容圣手。十五郎被莲生发掘的经历也很偶然。她虽然曾经是地位高高在上的花魁娘子,却对花明楼的下人仆役们都很和善。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她救下了被厨役们欺负的十五郎,发现他宁可被打,也要死死护住一个破烂的包袱。包袱里面没有别的宝贝,却有几盒胭脂水粉。“十五郎的母亲早逝,那些胭脂是他根据母亲的秘方制作的,拿在身边,是为的纪念他的母亲。不仅如此,母亲一手装饰的绝技也被他习得,久而久之,竟然练成了一手妆容的绝技。”莲生把封十五郎的故事娓娓道来。“小姐实在是过誉了。小人是因为母亲得病的后期,气色不佳,为了让她高兴,才帮她描眉修饰,也算会几分手艺吧。母亲过世前也再三叮嘱我,切不可让别人知道这些,否则会惹来无妄之灾。小人一直也知道男女有别,这样的技能怕也不容于世。一直以来,小人也只帮一些熟人描过,断然没有越礼之事。”十五郎的秘密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知道,心里不禁有些惊慌。

莲生推荐的身怀绝技的化妆方家竟然是个男人!即使在风气开化的景国,这也是闻所未闻之事。

“十五郎且不要惊慌。先抛开所谓礼法,你的绝技能够让挖掘女人的美丽,让她们开心,这本身就是很有价值的,切不可妄自菲薄。我听说在很遥远的一些国度,最出色的妆容大师往往都是男性,因为他们比女人更懂得发掘女人的美。他们也很认真地把涂脂抹粉的事情当作正经的大事来做,也由此成为了很受人尊敬的大师。十五郎既然有这样的天赋和绝技,相信假以时日,也会成为景国大师,亦会赢得人们的尊敬。”施骊富有磁性的嗓音像有催眠的效力一样,让十五郎的精神不经有点恍惚。“我真的能成为大师吗?”他喃喃地自问,施骊的话为他打开了一扇窗户,让他看到了以前不敢想象的世界。

“我相信你会的,创造美丽和奇迹的的人都会赢得人们的尊敬。”施骊看着这个瘦弱少年煞白的脸,微微一笑。莲生便把施骊的计划和盘托出,问道:“是骊姬一手搭救了你,先不说其他,如果她请你帮助打理新娘的妆容,你可愿意?”吴问景见他的犹豫之色未减,便说:“十五郎不要顾虑过多。此刻你是自由之身,如果你不愿意,我们自会给你一笔费用帮你自谋生计,如果你愿意加入一线牵,每个月会给你五两月钱,食宿全包,就在刚才的那个小院子里。如果年终生意好,自然还有分红。我们签订五年契约,五年之后,你可以自由选择去向。”

吴问景说完,全屋的人都望向窗口,望向那个手执貂笔,忐忑不安的瘦弱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