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八角亭之变
第二天,尽管被宿醉弄得头疼不堪,施骊还是一早就起来了。在月圆巷的这个园子里,后园以一道弯月的门为界,门上还挂着“寄园”的老牌匾。后院是专供居住的地方,自有一道普通的小门出入外界。这里除了有一个院子专门给招募的匠人们居住外,也有一个专门的院子给吴家诸人居住。只是陈妈依旧带着孩子们和翠儿住在清瓦台的旧宅,为的是方便打理素心斋的生意,施骊带着珠儿搬了过来,重点照顾一线牵的生意。吴问景则是两头跑,在两处宅子里都有他的房间。
时间尚早,珠儿却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施骊在床上靠了一会儿,便起身推开了窗户。一阵花木的清香扑面而来,寄园里遍植花木,比起清瓦台的旧宅这里的环境更加舒适宜人。施骊深深地吸了一口含着桂花香的清甜空气,心里舒畅极了。这是她在寄园的第一个早晨。忽然几声婉转的鸟鸣,她忽然童心大起,便是连鞋子也没穿,就跑出去看鸟儿。原来是两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羽毛是火一样的红色,它们在枝头嬉闹一番,然后扇着翅膀飞向了高远清朗的天际。
吴问景不知道园中有人,也听见鸟叫推门出来看,却和施骊撞了个正着。只见她一袭白袍,光着双脚,蓬松着头发,脸上红扑扑的,一丝脂粉也无,看上去说不出的美丽动人,如同某地传说中的林中仙子。他顿时哑口无言,不知道心里转个多少个念头,才说:“这是胭脂鸟,歌声最是动听,要不要差人捉来?”“不用了,鸟儿最爱自由,它的翅膀是属于天空的。笼中的鸟儿,你几时见它快活过。”施骊一笑,自是进屋洗漱更衣去了。吴问景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喃喃地念叨着:“笼中鸟……快活……”不一会儿屋里传出施骊的声音:“今天是个大日子,问景还要多多用心才是。”他才像如梦初醒一样,忙着跑到前院去张罗了。
这个仲秋夜,一线牵在上都城派了八十多张请帖,遍请了景国公卿豪门的夫人和小姐。原先只想邀请办过婚宴的苏家和杨家连同他们的亲戚好友,谁知名单越列越长,大有把上都富人一网打尽之势,施骊索性加上平时交好的一班小姐,这便有了煌煌近百人的气势。宴会用的是赏月会的名义,不过大家都从此前的一些风传大概也知道了一线牵做的是什么生意,大抵也猜到了骊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些人家还报了自家的少爷也要来,施骊索性发动了手里所有的力量,准备大大地操办一场盛宴。
对于一线牵的核心班底来说,要操办这样的宴会不是什么难事。施骊只重点过问了一下各个岗位的人员配置,跟厨师商量了选用的时令菜式便把其他的细节功夫都放手下去让下面的人负责。早饭刚过,月圆巷就开始热闹起来,不断有马车进进出出,一线牵后门大开着,往来送货、取物、听差的人络绎不绝,一派兴旺繁忙的景象。往来的仆役们都穿着宝石蓝的衣裤卖力地工作着,这是施骊特意为秋季宴会选定的制服颜色。谁都没有注意到,下午时分,一个黑瘦的妇人悄悄混进了仆妇的队伍,她也穿着蓝色的衣裤,只是颜色比别人的都要黯淡些。进了园子,她就忽然闪到一边,消失在了花影树丛中。负责点名的陈妈发现少了一个人,反复查证了几遍,还以为自己是犯了困了,便特意跑到厨房灌了几杯醒神汤。
黄昏刚至,客人们就陆续到来了。施骊和吴问景都在门口迎客。她自午后起便什么也没做,睡了一个长长的美容觉,这才起来打扮,她的妆容自然出自季思思和十五郎的黄金组合,她要了一个清淡、雅致的妆容,配了一袭淡紫色的衣裙,选了一款简单的珍珠首饰,艳丽却不夺目,最适合这样的秋日夜晚。季思思见状,道:“骊姬今夜的装扮似乎有所保留,为何?”施骊笑而转问道:“十五郎可知原由?”十五郎想了一会儿,说:“今夜来的都是贵客,骊姬能给那些贵妇们留下好印象,却不想夺取了她们的光彩,可是这样?”施骊笑而不答,照了照镜子,这才满意地迎了出去。
客人陆续都来了,月圆巷冠盖云集,华贵无比。吴问景听了大理寺少卿穆少游的建议,事前特意到上都府去对活动进行了报备,府尹孙兆麟便派了一队衙役来回巡视以防不测。月圆巷的其他房东得了消息,在一旁暗中观察,每到了一个贵人他们都要惊呼一声,精明的他们都意识到,月圆巷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了,便盘算着回头要给店面涨房租才对。
夜风吹来,一股暗暗的甜甜的香气传到了施骊的鼻子里。这正是十五郎秘制的桂花香膏的味道。这个可怜的孩子花了近半个月的功夫才确认了自己从此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从此只要专注自己最喜欢的事情便好。安定下来之后,他便闲不住了,先是把寄园所有的花草都考察了个遍,然后整天埋头在房间里蒸蒸煮煮,然后就是三天两头往外跑,把奇花异草整筐整筐地扛回寄园。施骊很支持他,还特意给他配了一个工作室,拨了两个小厮供他差遣。这桂花香膏就是十五郎做出来的最新产品,完全的纯天然有机产品,味道甜而不腻,只有小小的一盒。她平时也舍不得用,只因为前日叠韵过来传话,说云小姐不方便到,“潜少爷说是一定到的”,这才取了出来在紧要的地方抹了一点。如此郑重其事,良人为何还不到呢?
正想着,一架熟悉的马车出现在桂树的阴影中,紫衣护卫把守住路口,白衣的俊朗身影出现在门口,不是潜,又是谁呢?吴问景见状,忙识趣地说了声“我进去招呼客人”,便飞快地溜走了。施骊迎上去问了一声好,潜笑吟吟地说:“竟是多日未见了。”话音未落,他上去拉住她的手便往里走。
天啊,今天是什么场合啊,他怎么这样?旁边见到的人虽然不多,但人人都大吃了一惊,难道这位神仙样的人物今天又要做出什么惊人之举了?骊姬看来真是了不得啊,明天上都的贵族圈子里肯定要传得沸反盈天了。施骊也被潜率性大胆的举动吓了一跳,脸也涨得红红的,觉得脚下有点轻飘飘的,整个人都如在云里雾里一样,只闻见鼻端浓烈的桂花味道,只听见他磁性十足的声音不停的说着:“这幅画很有意思,这个花园真好,亏你才做的出来。”几个往来当差的仆人撞见了他们,立刻把头深深地埋着,然后以不易察觉地姿势迅速消失。
很快就要到宴会的主场“彩云追月”处了,施骊已经看见了灿烂的灯光,听见了喧哗的人声,她仍被他紧紧地攥着,似乎就要以这样的姿态撞向不可逆转的命运。正在这时,她听见潜说:“咦,这里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八角亭呢?”他的声音猛地变得急促进来,他一把把施骊扯到身边,有点气急败坏地说:“原先的八角亭呢?”施骊有点懵懂地说:“拆了……”“你竟敢拆了那个亭子,你知不知道……你……你气死我了!”他的五官因为愤怒而变得有点扭曲,“你这个……你这个……”他说不出话来,扯下脖子上用链子串着的那个蜘蛛戒指,猛地掷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还有一句愠怒的话传来:“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
强烈的桂花的香气还萦绕在的身边,不远处的欢声笑语还清晰可闻,这边施骊的世界在如此短暂的一瞬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转。潜最后的话像一把尖刀直冲她刺过来,她捂着脸,痛苦地蹲下了。吴问景在十几步之外目睹了这一切,他的心中百感交集,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在一个灯光无法达到的角落里,一双恶毒的眼睛也把这一切尽收眼底,她带着不可遏制的笑意迅速消失在了更深的黑暗里。
有些事情太美好以至于不像是真的,那么它大抵就不是真的。施骊暗想,“我的遭遇不过是再次印证了这个道理。罢了吧。”“我只有片刻的时间来悲伤。”她的心里划过这样的念头。就在吴问景心中还在盘算进今天该如何收场的时候,施骊已经抹干了眼泪,站在了他的眼前。
“刚才有客人看到这一切吗?”她的声音虽然有些颤抖,但还是非常镇定的。“没有,只有仆人们看见。”“那还算好。”她想了想又说:“潜少爷如果是个男人,断然不会到处去宣扬此事,所以只要我们把今晚对付过去,一线牵后续的生意都还是很有希望的。毕竟我们是有实力的。”吴问景会意,道:“马上该开席了,我也这就去准备。”施骊心中猛地一动,道:“叫人把各处都看严一些,千万不要出任何岔子。”吴问景领命而去,她也差人去请十五郎为她补妆去了。带收拾停当,又喝了一杯浓茶,她又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笑吟吟地向那一片衣香鬓影的世界迎了过去。
这一夜的繁华与热闹自不必提。就像施骊料想的那样,花费了她和众人无数心血的一线牵让上都的巨富官宦世界都为之倾倒。
在繁华的宴会都有散去的时候。站在门口送客的时候,施骊还在想,要是永远都不结束就好了,那我就不用一个人来面对那些不想面对的事情了。她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心里却觉得一阵阵地痛。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她还站在灯下发呆,当一个明晃晃的东西对着她直飞过来的时候,她在失去知觉之前还在想,施骊,从前世到今生,你应该是一个老战士了,为什么这一次还是这么痛呢?她没来得及看见包括吴问景在内数人的惊呼,也猜想不到伴随着一个明晃晃的匕首被打落在地,若干个黑影腾空而起,搅碎了月圆巷清净的夜晚。
夜深了,吴问景正在寄园施骊的房间外焦急地徘徊。半晌,回春阁的白大夫有点疲惫地从屋里出来,见了他便说:“无妨,击中骊姬的石头没造成什么内伤,她是用神过度以致晕厥,只要吃点安神的药便可。”他心里千斤巨石落了地。送了白大夫出去,嘱咐了一通煎药守夜的事情,吴问景又跑到厅堂里问话,一个看上去很机灵的伙计已经等待他多时了。吴问景道:“秦三,速把你看到的情况告诉我。”那秦三回到:“小人听了二爷的吩咐,一早就在厨房里加强了戒备。果然发现那个形迹可疑的老婆子,乘着人多要往汤里加东西,小人喝止了她,却不想被她逃掉了。”“你做得很好,我会禀明骊姬,提升你做主管。你还记得那个婆子长得什么样?”“黑瘦黑瘦的,别的特征跟一般的婆子差不多,就是腰还算细。”吴问景思忖了一会,道:“上都府衙役最后抓住一个从树上掉下来的婆子,跟你说的这个听上去倒像是一个人。她到底是谁呢?”
某个华厦内,夜风带着桂花的香气吹了进来,小厮连忙去关窗,防止那满地的碎纸片被风儿带走。这些被主人撕碎的画卷上反复画的都是同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给美女画像,再把它们都撕碎,这是华厦的主人经常干的事情。这是这一回有点不寻常,一是这个画上的女子特别美,美得似乎只能呆在画上一样,二是少爷给她画的像特别多,多得已经远远超过了以前诸位女子之和,三是少爷撕她的画像的时候特别狠,仿佛要把她的真人都摧毁一样。不过刚才胡管事进来了,和少爷嘀咕了一阵,少爷又一下子把那些为撕毁的画像宝贝一样收了起来。哎呀,这已经撕碎的干怎么处理呢,是扔掉还是保留呢?小厮心里嘀咕着,觉得痛苦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