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松枝居风波（上）

天时尚早，天色却已经暗了。冷风从窗缝中掠过，带来一阵呜咽之声。“海上起风了，看来上都也许会有一场大雨了。”吴问景让人给施骊倒上了热茶，又拿出一个点心匣子说：“这是松枝居差人送过来的新做的点心梅娘团子，说是后天就要开始对外发售了，先送一些给熟客尝尝。”施骊接过匣子打开来看，只见精致的盒子里躺着四个雪白浑圆的团子，油光水滑、白白嫩嫩，下面衬了几片新鲜的绿叶，看上去让人颇有食欲。她才想起自己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正经吃过东西，便毫不客气地把这四个团子一扫而光，团子的质感非常细腻，里包有的包着豆沙，有的包着莲蓉，还有一款包着鲜肉，咸鲜可口，立刻成为她的最爱。

吃了团子再喝上一杯热茶，不光是昨日的酒劲，就是今日奔波的疲惫也都一扫而空，真有再世为人的感觉。她喝着茶，感叹道：“松枝居出品的东西，果然都是必属佳品啊。不知这个松枝居的老板是谁，他也挺懂得营生之道的，这新点心的名字好不别致，应该就是专门为女人设计的。在推出新点心之前先送一些给大客户品尝，先让人对他的产品怀有期待，然后再正式推出，这时候口碑已经竖立起来了，肯定会卖个满堂彩。”吴问景也连连称是，说这样的手法也可以借鉴到一线牵的生意上云云。

两人又乘机说了不少生意上的话题，施骊便把那个古怪的倚帆小姐的隐秘情事抛在了脑后，专心地过问起生意来。

不知不觉就说到了晚饭时分，随着一阵大风刮过，呼啦啦地下起大雨来，施骊微微闭了眼睛，觉得睡意涌起，草草喝了一碗汤，便回房休息了。到了房里，她把窗户大打开，听着外面淅沥沥的雨声，吹着凉爽的夜风，躺在温暖轻柔的被子里，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钱袋，开始从事她最爱的活动——躺在被窝里数钱！里面的几张银票已经被她来回揉搓得有点起毛边了。施骊用对数字一直不灵光的脑袋算了又算，得出了一个令人振奋的结论，原来她手里的闲钱已经快有八万两了！

当吴问景还是一个快把全家拖垮的病鬼的时候，她就曾梦想过有一天手里能有八万两，现在这个目标就要实现了。如果维持适度的舒适生活，八万两已经可以让她在景国舒舒服服地活到老。开一个大商铺，周旋于权贵之间，靠一些小聪明博得生存的空间，这就是她的世界的全部吗？

施骊觉得困意越发浓厚了，便斜斜地靠在床上，并在此之前习惯性地把银票收好，钱袋藏妥，这才靠在床上，闭着眼睛，却不肯睡去。只听见门吱呀一声响，有人推门进来了，施骊大感诧异，为什么外间的珠儿一点声响也没有发出来？难道是有贼人夜袭？她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想要大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想要去藏好钱袋，却动弹不得，便只能摒着呼吸，不敢言语。

来人轻轻踱到床边就再也没有动静了。借着微弱的夜光，她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正好和来人的目光相对，那目光温柔如水，原来竟然是吴问景，他一袭白衣，伫立在浓重的夜色中。他这是在干什么？施骊猛地弹坐起来，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还是吴问景先拉起施骊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脸上，柔声道：“骊姬，别来无恙？”发出的却是潜的声音。施骊揉揉眼睛，定睛一看，来人可不就是那个冤家，于是忘了害怕，嗔怪道：“你这是干什么？”潜还是一副玉树临风的模样，脸庞却看不真切，他道：“我知道你仰慕我已久，这不是特意从芳国来看你来了。”他的声音也变得尖厉起来，有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施骊猛地一惊，喝道：“你到底是谁？”那神秘的男子朗声笑道：“我就是何苦，一届投机分子，却被各国的人们称作大师，哈哈哈！”她觉得头都要炸开了，这演的是哪出乌龙啊，她走下床去，乘势推了那男子一把，大叫他走开。那男子却狂性大发，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施骊只觉得一股强劲的钝痛的感觉重重地袭来，她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再也动不了了。

忽然灯光大亮，她的眼睛微微地张开，看见珠儿举着大灯进来了，后面跟着几个婆子。她最后看见珠儿惊惶地扑到她的身边，眼睛里满是关切，珠儿的嘴里似乎在呼喊着什么，却听不真切，最后只看见她的嘴唇一张一合，一股浊气从肺腑里翻出来，施骊便彻底地晕了过去。

夜色正浓，回春堂的白大夫还在马车上颠簸着，年岁大了，他的睡意早就快把他整个人都吞没了，不过他不得不强打着精神，一次次狠狠地掐自己的虎口穴，让自己务必不要睡过去，否则回春堂的金字招牌随时都有可能被怒火中烧的达官贵人们拆掉，尤其是一会儿要见的这一位，是他无论如何都得罪不起的。

今天是见了鬼了吗，白天没有一家来问医的，到了晚上，各府的管家仆役们像是约好了似的，纷纷上门来报告自家的太太小姐上吐下泻，还有晕死过去的。回春堂的当值医生们全体出动，扑向各个府第，就连老迈的他都已经跑了第四家了，早就体力不支了，不过当一线牵的管事秦三在户部尚书李大人的府外把他截住的时候，他就知道，就算让一贯注重养生的他再劳累、再耗元气，都要撑着跑这一趟，把这位贵人治好。

施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了。她睁开眼睛，呼拉一下坐了起来，看见窗外阳光灿烂，便跳出被窝，踱到了窗边。天空正是万里无云，好一派清朗的景象，前几日黑云压城的景象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如同那个深夜到访的神秘人一样，只是她的想象？

忽然听到门吱呀一声响，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是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施骊一下联想到那个被人揣了一脚的噩梦，哎呀一声大叫出来。来人跟她一照面，也是一声惊呼。珠儿闻声冲进来的时候，正见到一线牵的两个头面人物互相指着对方，惊愕地叫着，她的心中也疑惑了，这两位难不成是中邪了？

过了一阵，这两人到底还是平静了下来。吴问景把镜子递给施骊，问道：“请恕我失礼了，这才吓到骊姬。”施骊道：“你好端端地穿白衣服做什么？你不是从来不穿白衣的吗？”吴问景道：“我这哪里是白衣，明明是很浅的灰色嘛。这可是祥记给我做的新样子噢。”

她看见他臭美的样子，顿时无语，不过他的那件新衣看上去还真是挺别致的，她接过镜子一看，自然也就明白了他又为何被吓到，只见镜子里的自己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嘴唇皴裂，脸上还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凹陷下去，不止平时的姿色全无，简直就像一个活鬼。连珠儿都在一边含蓄地说：“奶奶这几日如果要出门，恐怕还得让十五郎帮忙多修饰一下才好。”

吴问景却打断她说：“还出门？白大夫不是嘱咐要好生静养的吗？其实骊姬只是肠胃不适，不过平时损耗得太厉害，身体太虚，经不起这上吐下泻的一通折腾才卧病不起的。大夫叮嘱要多食补药，不过上都的气候燥热，不利于进补，等建州的田庄安顿好之后，我们就去建州过冬吧，那边天气比较寒冷，乘此机会可以好好把身体调理一下。那边的田庄已经……”

施骊看着他满脸的严肃认真，嘴唇一张一合，好看极了，再想到这个不无绮丽色彩的梦，再关心以及自己上吐下泻之时有没有有损形象的问题，心思就飞远了。这边吴问景还在认真地唠叨着：“购买田庄是未雨绸缪之举，说到未雨绸缪，也亏得我们家常备了多种药品，这才助你顺利康复，听白大夫说，回春堂的肠胃药都在一夜之间被用光了呢，得连夜到别的药铺去调集药材，才能满足那些贵妇人们的需求……”施骊听到这里，飞远的心思猛地一下子就回来了，她插了一句：“难道很多贵妇人跟我同时犯肠胃病，上吐下泻？”“正是，白大夫都说从没见过这么集中的病况。”“病因问明了没有？”吴问景见施骊虽然仍旧憔悴不堪，她认真无比的样子却自有一股风采，于是郑重地答道：“尚未。”施骊脱口而出：“食物中毒，一定是食物中毒。”

“食物……毒？”吴问景喃喃念叨着，“抱病的夫人小姐都集中在顺景山下的人家，据说上都府正在调查，还有流言说是有人在景泉中投放了一些邪毒之物。”施骊来回走着，嘴里也在念叨着：“不是水，有什么东西是我们都吃过的呢？难道她们都去赴了同一个宴会？吃了同样的菜式？”“吃了同样的菜式？”吴问景也在思忖着，忽然，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梅娘团子！”一定是，想来想去，施骊前天吃的食物里面也就属这个比较特殊，而松枝居这款新点心既然送到了寄园，也有可能送到顺景山下的大宅中，只因那里的大户人家宴请的首选自然是这家景国第一的清雅酒楼。施骊道：“梅娘团子是计划哪天正式发售？”“就在今天！”吴问景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施骊喊道：“珠儿，快帮我找衣服，备马车，我们马上出门到松枝居去。对了，先叫十五郎过来一下吧。”

半柱香的功夫，寄园的这辆马车就到了相隔不远的松枝居的门口。今天是这些日子来难得的晴朗天气，不光上都城的百姓都出来晒太阳兼逛街，北市附近聚集的各国商人也都出来寻觅货品，街上熙来攘往，热闹非凡。

此时也是景国衙门的午休时间，不少官员也都习惯性地结伴上松枝居来用午膳。位高权重者自然有伙计大老远就开始招呼，直接引上他常用的包房，连开胃小食都是按照日常的习惯早就摆好了的。下级的官员们只能提前溜号来占坐，如果来得晚了，只能在门口等候空位，好在松枝居也会在门口给这些小吏们摆了几张简易的茶座，差一个伙计专门给他们添热茶。

伶俐的小吏自然懂得借势对着门口讨论几句诗文，或者对朝政发表几句偏激得有限度的言论，凡此种种，不外乎是期望能够侥幸被擦肩而过的贵人们听到，如果不是存在着如得贵人法眼，从而平步青云的可能性，谁耐烦在这家风雅寡淡的馆子等候座位，还不如到花明楼新开的别馆吃二两喷香的酱牛肉，顺便摸一把酒娘的丰臀来得过瘾，又来得划算呢。

几辆马车驶来了，早有伙计认出了马车，忙不迭准备上前招呼，看来是来了大鱼，有几个颇有眼力劲儿的小吏立刻挺直了腰板，准备好好的卖弄一番。两三个满面春风的年轻高官从一辆马车上下来，为首的正是大理寺少卿穆少游。一个消息灵通的小吏见状，心中先是一阵暗喜，据说这位少卿手底下现在有空出了几个肥差，值得好好表现，不过这个穆大人最喜欢和长相清秀的男子结交，自己的这点底子恐怕还有点差距，要是有后面马车上面的那位白衣公子那样的风采，要入穆大人的发言恐怕不是什么难事。哦？这两位是认识的，已经开始打起招呼来了。这位白衣公子是什么来历，竟然把穆大人晾在一边就开始急吼吼地往店里冲，穆大人非但不责怪，还满脸堆笑地看着他的背影，看来此人来头可是不小。

又有一个天仙样的女子紧跟着那白衣男子进了店里，为什么这几位大人看见她都满脸惊讶？老天，短短一个中午就见到了这么多奇异人物，今天没来的同僚肯定追悔莫及。小吏这样想着，兴奋地满脸通红，几乎要晕倒过去。为了庆祝今天获得难得的见闻，他决定买两盒“梅娘团子”回去，和娘子好好分享一下。想到这里，他一把叫住身边的伙计，往他身上塞了几个铜钱，道：“这个梅娘团子，千万要帮我留两盒啊。”伙计悄声道：“小人只能拿到一盒，还往官人见谅。”“那饭后速速给我拿来吧。”小吏嘱咐着，心里高兴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