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松枝居风波(中)
松枝居虽然是一家以清雅风格闻名的酒楼,它的掌柜却是同别的许多商铺一样,是一个大腹便便、满脸堆笑的矮胖中年人。当吴问景和施骊被引见到他跟前的时候,他正刚刚招呼了几个贵客,也赢得了几声赞誉,心中正美得冒泡,猛一听自己推出的得意之作“梅娘团子”有可能有毒,而且已经引起了一班贵妇犯病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猛地摇头,道:“这怎么可能,松枝居一贯注重品质,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两位是要来找我们的麻烦的吗?我们可是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啊,是受的何人指使?”
施骊见这样的紧急关头却遇到这样一片温吞水,心里着急,连忙分辨道:“我正是吃了你们送到月圆巷的那盒点心才上吐下泻的,这就是食物中毒的症状啊,松枝居的信誉一向了得,是否这次用了不太熟悉的材料?事关重大,还请赶快暂停销售。”
旁边一个管事听了,汗都下来了,是他负责往熟客家里派送这些点心,自然知道施骊是哪路神仙,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地跑到饭店里指责食物有毒,看来有可能是某个环节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了。他猛然想起一件最要命的事,连忙喊道:“不好!有两盒刚刚送到清风阁包间。”那胖掌柜一贯堆笑的脸色这才猛地一变:“什么?送到老板那里去了,这……这……”就在他还在犹豫惊疑的时候,吴问景已经箭一样地冲了出去,施骊紧随其后。
片刻工夫之后,胖掌柜才反应过来发生了怎样的紧急状况,连忙对身旁的几个高大伙计呼喝道:“你们都是死人么?看见有人乱闯我们的酒楼也不管,赶紧把他们拖回来。”店铺里顷刻间响起一阵吵嚷之声,伴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一直向最顶端的清风阁席卷而去。
清风阁是一间能够看见大海,窗外有青松翠竹摇曳的包间,陈设装饰无不清雅至极,是松枝居不对外开放的一间极品包间。吴问景曾随穆少游在这里招待过烟波国的通商大臣,自然就是熟门熟路了。
在慌乱之中,他一把推开了清风阁的大门,眼看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团子就要被一个人送进嘴里,施骊情急之下抄起一个茶杯就顺势扔了过去,打得那人一声惨叫。别看松枝居的掌柜是个大胖子,他跑起来可真是快,片刻间也带着一帮伙计到了清风阁门口,见自家老板正在龇牙咧嘴,看来这个瘦子出手可不轻,连忙喝道:“快把这两个狂徒摁住!”
就当众伙计做如狼似虎状要猛扑上去的时候,只听到一声“且慢”,众人便住了手。又听得这个声音道:“原来是骊姬和吴兄,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抬眼望去,在窗边摇着扇子,摆出一副清闲架势的,正是曾在夏季游园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周云朗。施骊只道他是公子潜的密友,也知道他是兵部尚书之子,却不知道这个打过好几次交道,甚至谋划过挖其主厨的景国第一酒楼就是由他经营的。
既然也算是半个熟人,她便单刀直入,把整件事情和盘托出,最后说:“人命关天,还请松枝居赶紧停止发售点心,并发告示把已经卖出去的召回吧。”
周云朗眉头紧皱,想了片刻,就问那个胖掌柜:“我们一共卖出了多少盒?”胖掌柜秉道:“今天才卖了一个时辰,共计一百五十三盒。”“赶紧把没卖的统统收回。”掌柜立刻下去照办。施骊松了一口气,道:“周公子真是果断,令人佩服,还请赶紧发告示召回吧。”周云朗呵呵一笑,摇了摇扇子道:“停止发售的点心我们都会销毁掉,这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损失了。况且骊姬的病况还不能就一口断定给我们的点心有关吧。如果仅凭你的一句话,就要松枝居的伙计跑断腿去找那些买了点心的人,恐怕对伙计们也不公平吧。”
施骊轻轻叹了口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道了声告辞,便转身离去。当他们一行人走出松枝居的时候,先前的那个小吏也吃过了午饭,拿到了伙计私藏下来的点心,很快消失在如织的人潮中。
回家的马车上,施骊望着窗外掠过的人影出神,一直沉默不语。吴问景思忖再三,问道:“骊姬还在担心那些点心?请恕我直言,目前看上去食客并没有性命之虞。”施骊道:“凡是与食物有关的生意中都没有小事,这个周云朗的头脑如此不清楚,怎能把生意做大呢。松枝居是我一直都很喜欢的馆子,我只是不忍心看它从此倒下罢了。”
在施骊议论周云朗的时候,松枝居的清风阁里,周云朗同样也在议论着她。只见他命人关上了雅间的门,看见掉在桌上的一个团子,想了想还是扔到了一旁,他在一幅画卷后面拉了拉暗绳,一扇屏风闪到了一边,露出了一间面积跟清风阁相等的暗室,里面同清风阁的装饰完全系出同宗,只是多了一副软塌。一个人斜斜地靠在塌上,看着周云朗,满脸揶揄的神色。
周云朗冲那人说道:“这只小野猫的爪子真是伸地越来越长了。”那人道:“你不听她的,小心吃亏啊。”周云朗满不在乎地说:“我把松枝居做得声声有色的时候,她还在北市的街边挖泥巴呢,有什么好吃亏的。”想了想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分,便补了一句:“她说是病了,我看她的病态倒别有一番风情啊。”说完又是一阵后悔加后怕,这一番说辞既轻浮又唐突,还不如不说,正担心那人会勃然大怒,定睛一看,那人已经踱步到了窗边,正看着日光下的大海,沉默不语。
第二天晌午,松枝居门口照例又有好几个晚到的小吏在排队等位子,店堂内一派热闹的景象。昨天的那位也悄然出现在了等位子的人群中。此时一群刚用过午饭的下级官吏正走出松枝居的大门,和还在等位的熟人们打起了招呼:“今天的小黄鱼不错,还送一杯梅子酒,值得尝试啊。”“对啊,今天很多菜式都有优惠,不如试试鲍鱼粥吧。”
往日那个小吏总会热烈响应这样的话题,今天他却沉默了。马上有好事的同僚问道:“你今天怎么了,是精神不好吗?昨晚和娘子太热烈了?”那小吏耷拉着蜡黄的脸说:“哪里,我娘子吃了那个梅娘团子,上吐下泻的,折腾了一个晚上才好。”
立刻就有人问:“可能是那个团子放坏了吧,你是不是也吃了那个团子,看上去脸色这么不好。”小吏道:“那个东西那么贵,我当然留给娘子吃的了,我是觉得昨天中午在这里吃的面,好像也有点不新鲜。肚子一直在疼,还不是一般的疼,真是邪门。”说罢便说了声告辞,以紧夹着臀部的狼狈姿态跑走了。众人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取笑了一番,便散去了。
一切似乎已经消失在无形中,而无论是这些小吏,还是一旁伺候的伙计,或者是经验丰富的掌柜,都没有人留意到,一些猜疑和附会的种子已经埋下了,很快就会疯长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片刻之后,几个坐进了酒楼的小吏也等到了他们的菜,还比平时多送了几道汤品,心里一阵狂喜,马上呼朋引伴,大块朵颐。
其中一人吃了几口,忽然觉得味道比平时吃的重了一些,心中嘀咕了一下,片刻之后,他也觉得腹中似有不适,脸上就凝重了几分。好事的同伴见了,问道:“你该不是也肚子痛吧,看你脸色这么不好?”“我的脸色怎么了?很难看吗?完了?我怎么这么痛?”这个小吏当即也觉得腹中开始疼痛,而且越来越痛,便扔下碗蹲在地上不起来了。
旁人自然一阵惊呼,引发了一场小小的骚动,尽管掌柜很快命人把那个小吏送到了一旁的小间,让他先从众人的视野里消失,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正当松枝居的伙计正在以前所未有的礼遇安置这个小吏的时候,另一个小吏也终于没忍住,偷偷地跟旁边的人说:“我怎么也觉得肚子疼?”还害怕会引起旁人的耻笑,谁知旁人也以遇到知音的热情姿态回应道:“我也是。”
随着一阵“我也是”迅速的蔓延,又有诸如“我看这一屋子伙计样子都怪怪的”、“怎么今天会有这么多的优惠,是不是为了隐藏什么秘密”、“听说很多顺景山下的人家都禁止家人来松枝居吃饭了”之类的流言传开,越传越玄,越传越离谱,简直要把一层散座的天花板都掀开了。等到“松枝居就是芳国人的黑店,正在往菜里偷毒,意图毒死我景国精英”的流言传到二楼的时候,伙计们惊奇地发现一楼的客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消失了,而且一个个都没有付钱。
他们紧接着发现正在二楼用餐的有头有脸的大人们都一个个惊慌失措地离开了,有的捂着肚子,有的是被忠心的家人和从一楼跑上去报信的小吏簇拥着抬下来的,小吏好不容易逮着一个立功的机会,自然乐于把“芳国人要毒死景国大臣”之类的绝密信息传给楼上的自己的上司的上司的。
连一贯沉稳的宰相宋耀明都在一片莫名其妙中被人群挟裹着离去了。等上都府尹孙兆麟终于逮住了这家清高店铺的痛脚,以“彻查芳国奸细毒杀大臣”的借口,耀武扬威地拉着大队人马开进松枝居的时候,诺大的店堂里除了几个不知所措的伙计,就只剩下脸色涨得如同猪肝的周云朗一人。
又过了一日,也是一个晴天,午饭后闲来无事,施骊便和吴问景在厅堂里下棋。景国也流行围棋,街头巷尾都可以见到摆着棋盘厮杀取乐之人。围棋对于施骊来说如同天书,学了大半年,她只能和维珍对上几局,这次和吴问景对阵,她早就想投子认输了,奈何吴问景找不到人陪,一个劲地邀她对局,她才强打着精神应承。
终于她忍不住了,放下棋子道:“我知道一种棋,只要五颗棋子,简单又好玩,不如我教你吧。”爱棋如命的吴问景听到“只要五颗棋子”,眼睛登时一亮,发出异样的光彩,他正要点头应承,却见秦三有点慌张地跑了进来,附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吴问景的脸色登时一变,随后意味深长地望了施骊一眼,道:“有贵客来了,你要换身衣服去见人吗?”
施骊把棋子一扔,道:“不就是周云朗吗?我这身衣服就见不得人嘛?”说罢便跳下凳子,随吴问景一同往彩云追月去见识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贵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