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松枝居风波(下)

等到离彩云追月还有几丈远的地方,施骊就有点后悔没有换身更得体的衣服了。冬日暖阳下,碧波圆亭间,依水而立的那个翩翩身影,是她在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吧,她的心猛地抽紧了。一行人隔了几步便停下来行礼,施骊上前一步道:“见过公子。”白衣胜雪的潜转过身来,看见施骊的时候忍不住眼神流转了一下,露出一丝爱怜之色。几个月不见,她清瘦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不施粉黛的脸上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穿着家常的衣服,却仍是那么特别,那么好看。她身上一点首饰也无,除了头上的一个玫瑰金大发簪,还有手上一个精巧的金镯子。

金镯子?这不就是我送的吗?潜心里涌起一阵暖意,看来她心里还是有我的。他俊逸非凡的脸上轻轻展露出笑容,道:“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不听你的话,惹了大麻烦,你替我教训他一下。”说罢朝一边努努嘴,又踱到一边看池塘里的鱼儿戏水了。

顺着潜的指的方向,周云朗正一脸倒霉像地坐在地上,见了施骊,马上低头喃喃地说:“我想骊姬也知道这几天松枝居的事情了吧,真是一败涂地。孙兆麟自然是乖乖撤走了,但松枝居的生意却是起不来了,往日都是高朋满座的,现在别说景国的官员,就连芳国和玉国的客商都不来了,一个都不来了。看样子再不采取措施,这生意就要砸在手里了。虽然这其实是公子的产业,但一则公子不想让外人知道此事,二则总不能让他逼着满朝文武去松枝居用餐吧。真是后悔没听骊姬的话,看看你有什么办法救救这家店?”

施骊见平时挺神气的他现在这副低声下气的样子,心中顿时有些不忍,加之这个周云朗虽然嘴上不饶人,却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家伙。她对他并没有恶感,正准备说话,一旁的吴问景却插嘴道:“不如假意出售松枝居,再找一个掌柜假意接手,重新装修一番再开业如何?”

周云朗一听两眼放光:“这个主意好,只要重新开业,换了掌柜,自然就有客人上门了。要找人假意接手也方便得很。”施骊莞尔一笑,对着潜的方向说:“如果这么容易就能让松枝居重振旗鼓,你也不会来找我了。”她看着周云朗,正色道:“周公子这次的失误,就在于忽视了民意和舆论,这才吃了大亏。”“民意?”不只是周云朗,潜的脸上也为之一动。

“不正视现在的问题,即使换了招牌,又依靠公子的人气,这家饭馆要想恢复景国第一酒楼的地位,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施骊道:“现在还是有机会来解决问题的,不如不要这么轻易放弃松枝居这个响当当的名号?”“好。”这次是潜答话了,“说说看该怎么办。”施骊却道:“不如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在众人微微诧异的目光中,她缓缓道来。

穿过无数的大山和大洋,有一个遥远的国度,这里被誉为是世界美食的故乡,在这个国家的都城里高级酒楼林立,汇集了四方的风味。其中有一个从贫寒的农家奋斗出来的老板,开了好几个大酒楼,专门贩卖家乡风味的麻辣食物,为了追求食材的新鲜,很多食材都是当天用飞、用飞马快递来的。

有一年夏天,正是吃螺肉的季节,酒楼也推出了田螺做的各种菜肴,深受食客的欢迎。可是陆陆续续有几个食客,他们是一家子,在这家酒楼吃了饭之后病倒,到医馆去一检查,原来就是吃的这个螺肉里面藏有寄生虫,害得这家人染了病。于是就有这家人就告到官府去,消息传开以后,有不少食客都说自己在这个酒楼吃了螺觉得不舒服,要他们拿出吃饭的凭证,他们又给不出来。

就有人跟这个老板说,已经查明是有些地区出产的田螺染了疫病,这件事情就让官府来裁定吧,以防有人浑水摸鱼,还有很多人给他出主意,教他怎么搪塞民众的责问,因为大家都知道,如果一个酒楼闹出吃饭吃出病来的事情,离倒闭就不远了,而且这次出的问题完全属于天灾,所以一定要把责任往外推。

这个不识字的老板是这样回答这些人的,他说:“我从小在很贫困的农村长大,你们说的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如果全村人都对你怨言,你能做的就是提着母鸡挨家挨户去赔罪。这次是我们出了问题,我们就应该赔罪,即使有人想占我的便宜,我也认了。”于是,这家酒楼做出了一个令这些出主意的聪明人瞠目结舌的决定,他们除了承担那些病人的诊费外,还贴出告示向全体顾客道歉,说明是选材不慎,造成了顾客的病痛。

除此之外,这个告示还特别说明,如果有顾客曾经点过螺肉而没有生病,酒楼也会补偿他们一桌同等价格的酒席,不管有没有凭证。这个老板逢人就说,即使遇到来混吃混喝的人,他也认了,谁叫他不慎在先呢。又出乎很多人的意料,真正上门来这顿赔罪的饭的人并不多,这个老板也因为及时说明真相,诚恳的态度和做法赢得了顾客的谅解,这个酒楼不但没有倒闭,生意还比以前更红火了,因为大家更愿意到一个老实人那里吃饭。

“当然这个老板也许并没有他表现得那么老实,只是他对付民意的手法颇值得借鉴。有一个古老的说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人的嘴要讲什么,用权力去堵是堵不住的,但是可以顺应、疏导,进而引导到对自己有利的一面,这是我们可以做到的。就像那个酒楼的老板一样。其实一开始就是你没有重视那些点心带来的后果,这才把恐惧的种子埋在了顾客的心中,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火花,他们心中的恐惧就爆发了。你回去好好查一下,我觉得很多客人并不是真的腹痛,而是被‘有人在这里吃了饭腹痛发病’的传言吓病的。这都是心病,就看你怎么去用心药去医了。”施骊说完深深望了周云朗一眼,他仍在琢磨着这个故事中值得借鉴的地方,倒是潜眼睛一亮,赞了一声“好一个心病,好一个民意!”

他对周云朗说,“还不快谢谢骊姬的故事。”说罢对施骊点了点头,便往外走去。走了几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他停下来,轻轻说道:“我先走了,下次带我到后院看看那个八角亭子。”说罢飘然而去。她感觉到他的白衣就从眼前掠过,带起一阵风,人影已经不见了。他真的来过吗?还是自己在做梦?

吴问景沉默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骊姬对于这舆论之事也有心得?”施骊已经从绮思中清醒过来,又想到了以前在那个信息疯狂流泻的时代里,殚精竭虑地发布公关稿件、做危机管理,试图影响舆论的螳臂当车的雕虫小技。她猛地意识到,这些大众媒体时代的奇技淫巧怕是被自己已不留意就在这个时空释放出来了,这又会引发怎样的后果?她该不会无意中成为了那个打开了魔盒的潘多拉吧?

“以前在一些老古书上面看过这些,其实我也是随口说说,所谓舆论,哪里是随便可以操纵的。”她搪塞了一阵,转身走了,她的小心里已经被潜的眼神和话语塞满了,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至于所谓民意也好,舆论也罢,她是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了。无论是意乱情迷的施骊也好,若有所思的吴问景也罢,都没有意识到,就在此时,在遥不可见的天际,命运之轮正在缓缓转动,并将阻碍它的东西轻轻碾碎,正如同风暴横扫一切,荡涤尘埃。

到了晚饭时分,松枝居的掌柜就亲自上门来道歉了,除了大大检讨了一番因为把关不严,使得点心原料中混进了发霉的松子,给客人造成了不适的罪过之外,还送上了松枝居需要提前一天预定才能买到的点心“凤求凰”一盒,并价值五十两银子的酒席代金券一张,还有回春堂的名贵补药一盒。等到他说道要双倍陪付诊金的时候,施骊不禁扑哧一笑,这个周云朗,还真是有样学样,学得倒也挺快,便道:“掌柜的还有很多家要跑吧,这诊金我就不要了,留给你路上买茶喝吧。”

那掌柜一边擦汗一边陪笑道:“不瞒夫人,我和下边的五个管事都被老板派出来登门谢罪了,我还要跑好几家呢,就先不耽搁了。多谢夫人美意。”见施骊并没有发威追究,他赶紧乘机溜掉了,心中也暗暗祈祷,希望一会儿拜见的夫人们都能像这个美人这样好说话,那他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了。

过了一阵,出门打探消息的吴问景也回来了,道:“这松枝居还真是行动迅速,致歉的告示已经贴到了城北和城东的很多地方,各大衙门集中的大街上也贴了。还极为大方地表示为了赔偿顾客,对这两天的菜肴有任何意见的人都可以上门去免费再吃一顿,一直吃到满意为止。我看到户部的官员已经开始若无其事地在里面包了包间请客了。”

“这个周云朗还真是敢许愿啊,稍微消息灵通一点的人估计都知道他就是老板吧,谁敢吃他的霸王餐,既表现得很有诚意,又不用真的出血,他的如意算盘打得还真是精明啊。”珠儿在一旁愤愤地说。施骊把五十两银子的代金券递给她说:“为了奖赏我精明的丫环,这张代金券你拿去,带小姐妹们去吃顿夜宵吧。人都是健忘的动物,相信松枝居很快就会恢复生机的。本来我还打算乘他们大伤元气的时候挖几个厨师过来的,看来现在比较难办了。”

珠儿喜滋滋地接下,便开始呼朋引伴,计划去景国的第一酒楼开开眼界了。

夜色深了,施骊在灯下翻阅着差人新买的何苦大师的作品,一边看一边微微叹气。有一本书可以看出是何苦大师的原创作品,里面的故事自然没有世界名著那么瑰丽奇幻,却自有一股逼人的灵气在里面,最重要的是,里面都讲的芳国国境内的奇幻传说,里面的芳国显得地大物博、山川壮丽、人杰地灵,里面塑造的芳国人都是正派大气之人,行事做派充满了大国国民的风采,倒是偶尔出现的几个景国人都被描写得追逐蝇头小利,玉国人都是一届莽夫。

因为近日的种种际遇让施骊想起了前世从事的公共关系行业的种种惯例,她自然有点怀疑这位把芳国描写为人间极致乐土的何苦大师是否也受了他人左右,用作品来宣扬芳国的价值观念?正如同某大国在另一个时空常干的那样?饶是如此,她仍觉得这些故事好看极了,忙不迭地翻看起来。

正当她在灯下手不释卷之时,窗外突然想起一声闷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打在了窗棂上,正想喊珠儿出去看看动静,才想起珠儿正在松枝居请客呢,便踌躇地推开窗子看个究竟。才站起来,便发现一张折了三折的淡紫色信笺正静静地躺在窗台上。施骊一阵眩晕,她现在已经知道,紫色正是景国王室御用的色彩,除了王室特别嘉许的高官等人,民间人士是不许乱用的。急迫地打开来一看,里面只有三个字——“八角亭”。她立刻明白了这是他的邀约,心中开始狂跳起来,连忙照了照镜子,补了妆,抓了件袍子就往外跑,跑了几步觉得不妥,又折返来换了件袍子才出门。她不敢耽搁,生怕那个人等得不耐烦走掉了。

直到远远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在八角亭中徘徊,她的一颗心才归了原位,便在三步之外站住了,静静地看着他在亭子里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半晌之后,潜终于抬起头来,对她一笑道:“一切还是老样子。”施骊施了一个礼道:“公子的心爱之物总算原样再造了,那妾身的罪过总算弥补了,妾身退下了。”说罢转身欲走。

潜见她还在心底里生着气,到底是耐不住了,一把上去,从后面抱住她,道:“好了,是我错怪你了,我都派了云妹妹来陪不是了,都这么多天了,你还在生气呢。”施骊一听,顿觉得某个关节明朗了,但她已经不想去深究了,嗔怪着要挣脱,道:“我又不是你的宠物,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潜轻轻把臂膀松开了一点,转到美人的正面,微微的夜光中,她的美目轻灵闪烁,欲怒还羞的样子迷人极了,说了句“你就是我的宠物”便忍不住伏下身去。施骊只觉得他深邃的双眸越来越近,两片灼热的唇就贴了过来,她挣了两下,却被更紧地抱住了,整个人便软下来,深深地陷在这冬夜的温柔中。

就在不远处,一个一直藏在黑暗中的身影看见了这一幕,忍不住摇了摇头,他轻灵的身影向上一跃,从那几个正在尽职地装聋作哑的紫衣卫身边掠过,并没有惊动他们,就向着某个方向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