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祥记绸缎铺来的年轻人

这是上都冬日十分寻常的一天。天空中铅云密布。午后时分,在位于上都的一隅的南市里,喧嚣声渐渐淡了下去,塘宁街的肉铺老板盘点了一下铺头的存货和盒中的银钱,满意地哼了一声,正准备去后面的房里小息一下,然后顺便再美滋滋地盘算一下晚上去西市找哪个相好的粉头。

正在这时,一辆普通的马车从他面前缓缓驶过,驶过对面的祥记绸缎铺寥落的铺头,停在了二十米开外的一间茶楼外。肉铺老板注意到一个英俊体面的年轻人骑着一匹马跟在马车旁边,他身上那种高雅的气质在贩夫走卒和寻常百姓云集的南市是不多见的,所以他特意多看了几眼,透过那辆马车掀起的窗帘,他还隐约看到一个美丽曼妙的女人正在帘后打量着街景。

片刻工夫,几个人簇拥着这两个人消失在茶楼门口,肉铺老板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再把钱数了一下,忽然打算给自己的相好买一件首饰,而且一定要去素心斋去买,让她也见识一下什么是好东西,这才满意地回房休息了。时光足以改变一切,一年不到,这个曾经经常到吴家向陈妈倾销卖不出去的碎肉和骨头的掌柜没有从刚才那对璧人的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也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塘宁街历史上又一重大的时刻。

二楼的雅间里,珠儿已经早早地布置好了一切,茶已经泡上,点心也换成了吉祥斋的上等货色。施骊走到临界的窗边,从窗户往外眺望着南市熙来攘往的街景。说起来对面不远处这个小院还是自己在这个时空的第一个落脚点呢,曾经有很多个夜晚,这个院子暖黄的灯光和那亲切又带点神经质的一家人让她在这个全然陌生的时空里感到了安定和温暖。然而在白昼的天光里,这个院子看上去是多么破旧啊,简直不能想象有人能够在里面安之若素地生活。有些事是永远都回不去了吧,她知道自己只能一直往前走,眼下拿下苏叶两家的这个大单,就是她最应该做的事情。

“妙锦夫人还没来,难道是家里有事?”吴问景见约定的时辰已经过了,不禁有点着急地自言自语起来。施骊一笑道:“这位巧手大师如果是个男子,我会担心他临时放我们鸽子,如果是个夫人,就肯定不会。”不等吴问景回话,她又接着说:“上都城的太太们谁不知道你是师奶杀手啊,哪个夫人舍得爽你的约呢。”

吴问景的脸色微变,鼻尖上竟然沁出几颗汗珠,衬着他无比英俊的脸庞,看上去有一股难言的俏皮,施骊不禁嘿嘿一笑,却听珠儿道:“妙锦夫人来了。”

声音刚落,一个穿着素色衣服的中年瘦小女子便进来了。只见她穿着家常的棉布衣服,全身一点首饰也无,一张素淡的脸,是那种在南市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寻常妇人,操持家务、侍奉相公的辛苦和焦虑全都写在脸上。所不同的是,妙锦夫人的脸上有一种淡然的气质,一下就把她从塘宁街上那些成天沉溺于家长里短的粗鄙妇人中捞了出来。正是这一分与众不同让施骊在互相问候了之后一直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珠儿一早从吴问景的口中得知妙锦夫人正是以前素心斋正对门的祥记绸缎铺的老板娘,这家铺子与吴家是多年的对门邻居,虽然没有走得很近,却常有一些接济来往。只是吴家搬走以后关系也就更淡了。但这个寻常人家的主妇就是主母一直在苦苦寻找的服饰大师吗?她难道比声名远播的洪道婆还厉害?

这边一阵寒暄之后,施骊已经切入了正题:“问景一直以来都在劳烦夫人裁制衣服。我这才知道夫人是个缝纫的能手,我们现在正在帮一个大户人家策划婚礼,可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礼服,不知能否请夫人相助,给那个新娘子设计缝制一套礼服?”珠儿听了,在一旁暗想,主母该不会是犯糊涂了吧,哪有这样病急乱投医的。

前几日那倚帆小姐一通莫名奇妙的话使得这桩买卖又多了波折。好在苏叶两家都同意了委托一线牵来筹办婚礼,万事具备,就是那个新娘子的礼服成了问题。苏家的小姐要求古怪,苏家的太太乐得接这个事情拿搪一番以显示自家的身段,叶家的太太也乐得纵容这未过门媳妇的怪点子以显示自己的大度,各个买主们出于自己的利益,铁了心要促成这个古怪的点子,到头来解决问题的苦差事却落在了一线牵的头上。

珠儿还记得,那天苏家和叶家的人告辞之后,一线牵的诸人都有点泄气了。珠儿道:“这个倚帆小姐明明是故意刁难,谁家女子会在自己的嫁衣上用那些不祥的武器图案。”施骊却道:“这个事情我们还是从好的一个方面来想会比较好。洪道婆盛名远播,不过到底是很久没有出山了,上都城里的豪富们的品位已经跟她的时代不同了,这点大家多少都有感受到。不如趁此机会,发掘一个能够为我所用的裁缝师傅,这下问题不就解决了。”

珠儿因为这次被委以重任,所以很积极得发表自己的意见,她说:“好是好,可苏叶两家的婚礼就在十几天以后,这人海茫茫,去哪里找呢?”一直在旁边没有开腔的吴问景这时候插了一句:“我倒是有一个人选……”他的推荐正是他自己的“御用”裁缝——南市祥记绸缎铺的老板娘妙锦夫人。

说起这个夫人,实际上和南市很多小业主家的主母一样,都是日夜铺在这个小绸缎铺的日常运作的琐碎事务上,非常辛苦操劳,祥记号称绸缎铺,却是主要做小户人家的生意,最常见的货色只有花色俗气的几款粗绸布,除了老板和两个上了年纪的伙计之外,只有一个老裁缝师傅提供做些粗布卦和缝补的活计。老板娘的手艺是她深藏心底的一个秘密,是连她的丈夫、绸缎铺老板都祥都不知道的,至于店里的伙计就更蒙在鼓里了,除了夫人的的贴身丫鬟桔子,吴问景算是这个世界上第二个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吧。

“那还是我十岁左右的事情了,那时我们家刚搬到南市不久,被屠夫家的小孩欺负,连衣服都撕烂了,你知道我大哥那个人,是连一文钱掉在大海里都要想办法捞起来的,要是让他知道了可不得了。天黑了我也不敢回家,一直坐在后巷里发愁,幸好妙锦夫人发现了我,把我领进了祥记的后院,亲自一针一线地帮我补好了衣服,竟然根本看不出来。后来夫人经常给我做衣服,虽然看上去也是寻常的样子,却总有一两处别致的地方,和她聊天才知道她原来是芳国最有名的裁缝织阵子大师在景国的后裔。因为家里的阵线绝活只传给男子,她的手艺都是偷学到的,所以一直作为一个秘密埋藏在心里。

“后来因为家里的生意衰落了,经由族长做主嫁到夫家,过着很劳苦的日子。按照夫人的说法,如果在这贩夫走卒的圈子中使用了织阵子的手艺,是对这门手艺最大的侮辱,所以她一直把这门技艺闷在心里。后来见到了我,觉得投缘,这才开始帮我做衣服,一直到现在,我的衣服都是这位夫人亲手做的,连穆大人都经常赞手艺和设计一流。这位夫人绝对是一位高手。”那日,吴问景这样将其中的渊源一一道来,这便有了这群人的塘宁街之行。

这边妙锦夫人听完施骊的话,低着头久久不语,眼睛里却闪过一丝热切的光。施骊知道她心动了,但明显还有着某种不愿道出的顾虑,便朗声说道:“希望夫人不要怪罪问景将您身怀绝技一事告诉我们。其实在芳国,织阵子的传人都已经不在了,连芳国人都还慨叹这门绝技就此消失,谁知道在遥远的景国在夫人的手里还延续着一丝传承呢?夫人难道忍心让这门绝技从此湮灭?”

她看了看妙锦夫人的脸色,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除了侍奉夫家之外,一个女子如果有自己的一番事业,也是一番美妙的事情。夫人如果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您的绝技,我们一定会帮你妥善掩饰。”茶室里一片安静,良久之后,妙锦夫人抬起头来,说道:“你们跟我来。”

施骊与吴问景飞快地对了一下眼色,忍不住欣喜之情,看来有戏了。他们三个人从楼梯下来,悄悄地从茶馆的后门出去,和在这里望风的丫鬟桔子会合了,由妙锦夫人引着,很快到了祥记的后院。此时这个逼仄的院子里也是一片安静,有点年纪的老板和伙计们都在各自的房里安然午睡,整个院子暮气沉沉。

妙锦夫人示意施骊和吴问景不要出声,把他们领到了偏安一角的柴房门口。“这里平时是由桔子打理的。”她低声的说,“所以他们都不知道这里面有我最大的秘密。”她轻轻推开房门,领着他们走到一大贴着墙摞码得整整齐齐的木柴前面,只见她把手臂伸进木柴堆里,在某个地方按了一下,又扯着木柴往外一推,一个黑黑的门洞便显现出来了。原来一些木柴是固定在墙上的暗门上的,暗门边缘的一圈木柴也是固定好的,远远看过去就如同一大片整齐划一的木柴堆一样,真是一个简单又巧妙的机关。

进了这间密室,桔子点亮了室中的蜡烛,施骊才发现这间密室和那件柴房一样,都是用土砖垒成,一点修饰也无,只有一个西瓜大小的通气孔在头顶,可谓是一个隔绝之所。只见室内除了一口大箱子,还有一个裁缝台子放着一些剪刀阵线等简单的用具并一张凳子就再无他物了。妙锦夫人道:“这就是我平时做裁剪的地方。”说罢又作势要去打开旁边的箱子。

吴问景连忙上去前去帮她。知道自己的衣服都是在这样的地方缝制出来的,他的心里恐怕也会涌起万千滋味吧。箱子一开,如同云霞咋现人间,里面层层叠叠都是妙锦夫人这些年来收集的上好衣料,每一件的精美无比。桔子小心翼翼地把衣料铺在那个台子上,小小的陋室顿时变成了华堂。“这一块衣料是我出嫁的时候母亲给我的,据说用的是芳国南方御田里出产的丝线做的,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舍得用。这一块是当年二哥偷偷从大哥的私家库房里偷出来给我的,是织阵子技艺在织布这一块最高的技艺,虽然现在恒厂坊的技艺已经超过了织阵子,但是这个花纹图样却还是织阵子的更胜一筹。”

每一块布料都是妙锦夫人无尽的回忆,她把这一块拿出来贴在自己脸上,喃喃道:“快来看,这多美啊。”她的眼睛微微闭着,正沉浸在一个美妙的世界中,世上的愁苦也好,身边的这个陋室也罢,仿佛已经不存在了。

施骊轻轻婆娑着这些有故事的面料,心里也觉得沉沉的。倒是吴问景还记着此行的目的,连忙插了一句:“我们是不是该早点离开这里了,看样子都老板也该醒来看铺子了。到一线牵再详谈”妙锦夫人如梦初醒,点点头道:“那赶紧走吧,要是让他知道了就完了。”几个人连忙退出。桔子便吹熄了蜡烛,跟在最后打点一切。祥记的院子还如同他们来时一样安静,仿佛时间不曾流走过。

妙锦夫人轻轻舒了一口气,几个人便安心地又从后门离开了。秦三驾着的马车,牵着马,正在巷口等候。珠儿已经掀起了马车的帘子。

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桔子关门的时候迟疑了一下,随即冲着院子里的某个方向诡异地笑了。